贺兰逢春行了礼, 再问:“皇子在何处?”
他问出这句话的瞬间,气氛有点微妙的变动。因为贺兰逢春听到了殿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了。好像林间松鼠的声音,非常轻, 又极其迅速。他是个常年在刀刃上行走的人,杀过人, 也被人杀过, 对危险, 有敏锐的预感。然而这次,似乎还是反应的晚了一些。他心中顿时一咯噔,脸色也随之凝肃起来, 目光中有种杀人的狠厉。
云郁道:“皇子, 太原王今天是见不到他了。”
按照计划,贺兰逢春一进殿,云郁就要借口更衣, 躲到帘幕后面去的。这样藏身在殿外的武士才好放心行动,但贺兰逢春起了疑。云郁坐在御案前, 一直未动。
贺兰逢春听到这一句, 脸色一变:“你耍我?”
云郁冷冰冰回答道:“你不是也耍过朕吗?”
贺兰逢春一愕然:“我何时耍过你?”
云郁语气有种难得的平静:“太原王记性不好。河阴之变的时候,你是怎么耍的朕。朕可是被你耍的很惨啊。朕的朋友, 亲人,兄弟, 都死在你的手里,朕还替你背黑锅。还有你那嫁不出去的女儿, 也塞到朕的后宫。朕的人生都被你耍了。”
殿外埋伏的武士迅速冲进来, 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刀刃。云天赐大叫了一声:“太原王当心!”贺兰逢春却临危不乱,大步流星,怒气冲冲地直往御案前冲去。
他的意图很明显, 眼下已经进了圈套,想逃走已经不可能了。他现在唯一的生机就是皇帝。只要挟持住皇帝作为人质,他就能保住性命。
左右看见了,大叫道:“陛下快走!”
“要杀我,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不是待宰的羔羊。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多少回了,多少次濒临死亡边缘,都逢凶化吉!谁都会死,他贺兰逢春不会死,没有人可以杀他!他发誓,一定要让皇帝付出代价。哪怕是死也要拉一个垫背:“除非你跟我一起下阴曹地府!”
整个大殿顿时乱了,到处都在大叫:“陛下快走。”跟着直冲到圣前来护驾。贺兰逢春却先一步,他已经来到御案前,伸手打算去抓皇帝的衣服领子。擒贼先擒王,这样的事,他做着很手熟。他已经预测好了对方接下来的举动。他一伸手,皇帝就会立刻起身遁逃。只要对方一逃,他就会得到一个敌人转身背对自己的机会,这时候,皇帝的后背是没有防备的。护驾的侍卫已经冲过来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只有不到三尺。他要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飞速抓住他的衣服,将他拽到自己的怀中,紧紧勒住,然后用自己的右手狠狠掐住他的脖子。
他敏捷如豹,对自己的身手很有自信。
但他错了。
他伸手去抓的那一刻,云郁并未如预料的转身逃跑。云郁见他向自己冲过来的那一刻,已经猜到了他的意图。他一瞬间,的确是害怕的,身体本能地想要躲避危险,然而理智告诉他不能慌乱,乱则生变。既然已经决定了鱼死网破,就没什么可畏惧的了。他立刻拔出了压在膝上的剑,照着贺兰逢春腹部刺了出去。
他毕竟是君主,君主的安危从来是第一。贺兰逢春只知道他安排了武士和杀手,万没料他自己带着剑,更没想到他会以身犯险,亲自参与厮杀。等到他反应过来时,腹部已经被捅了一个血洞。他是军人,他知道这个是致命伤,不可能活着了。
贺兰逢春怒目圆瞪地看着他,只见他厌憎的目光回视自己,嘴里吐出了几个字:“你会下阴曹地府,朕不会。”
左右侍从都吓坏了。
贺兰逢春太过诡诈,他们反应太慢。刚才那一瞬间太过惊悚,如果不是云郁反应及时,皇帝就已经落入了贺兰逢春手中,成了他的人质,今天的所有计划就功亏一篑了。那今天参与计划的所有人都会送命。
云郁脸色惨白,他比贺兰逢春还要恐惧,额头上青筋爆起,冷汗从脖子上流下来。他用力拔了剑出。
贺兰逢春再想去抓他,手却已经抓不住了。
“你……”
他话没说完,左右的武士已经冲了上来,一通乱砍。贺兰逢春再无反抗的余地。那边云天赐,还有他身后的几个侍从,也被人围上了,乱刀相斫。
整个大殿血流成河。
云郁站在御案前看着,这画面让他想起了河阴之变时,任城王、始平王,也是被人这样用乱刀砍死的。而今同样的事发生了,死的是他的敌人。他衣服上溅了血,是贺兰逢春的血。
他感觉像做梦一般,但确实是真的。
很快,大殿归于平静。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贺兰逢春、云天赐,还有他的几个贴身随从,全都被乱刀砍的血肉模糊,尸首都难辨认了。只能通过衣服判断死者是谁。殿中血气冲天,地上血流成河。
一共七具尸首,都是贺兰逢春的人,自己的人没有死的,只有几个受了轻伤。因为这是宫里,贺兰逢春跟他的随从进宫,也没带武器,所以只能被杀,毫无招架的能力。
趁对方手无寸铁的时候狠下杀手,这似乎有些卑鄙了,不是英雄豪杰所为。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当初河阴之变时,贺兰逢春杀云祁、云岫时,也是这么干的。没有谁比谁高风亮节,也没有谁比谁卑鄙无耻。
一切,都只是成王败寇而已。而今他是成王。
贺兰逢春是败寇。
这里点检尸首,杨宽着急地进殿来说:“太原王还有人在宫里。司马子如,还有他的几个随从,都在宣华门处,必须要将他们一块杀掉,免留后患。”
那司马子如,在宣华门处等着贺兰逢春的消息。他运气好,那边贺兰逢春被杀的事一传出,就有太监向他偷偷递了信。司马子如吓得当场魂飞魄散,哪还敢在宫中逗留,拔腿就逃出宫外。
那边贺兰韬光,得知太原王被杀的消息,吓的也是命都没了,哪还管什么赦书,立刻携着北乡公主,带着贺兰逢春手下的五千契胡兵,野狗一般,慌忙冲出洛阳城。那城门的守卫看见了,又有哪个不要命敢拦?司马子如这边匆忙逃回太原王府上,得知贺兰韬光跑了,北乡公主也跑了,气的大骂,从路边盗了一匹马,也飞快逃出城,去追赶贺兰韬光去了。
等温子昇到达太原王,贺兰逢春的一干党羽心腹,早已经全都逃出了洛阳。
还是晚了一步!
温子昇吓的背心发凉,只道是不好了,赶紧回宫,去太和殿找云郁请罪。
贺兰逢春的尸首,暂时收敛在宫中。皇帝已经换了身衣服,坐在太和殿中,同中书监,拟定新的诏命,同时给在河北的贺兰澄明,长安的贺兰乐律去旨安抚。温子昇将贺兰韬光还有北乡公主逃走的事说了,云郁叹了口气,道:“这也怪不得你。看来他们是冥顽不灵,铁了心要叛朕。既是如此,就算朕饶了他们不死,他们也不会诚心归附,早晚会寻机报仇。留在京城,反而是个危险。就让他们逃吧。”
云郁立刻下令,封锁洛阳城所有城门,并派重兵把守,严禁任何人进出,谨防贺兰韬光带兵杀回来。
云郁无心饮食。
贺兰韬光的逃跑,让他意识到接下来的路,困难重重。
贺兰韬光的行为是一个明显的信号,贺兰逢春的党羽和部将,这些人,不愿被招安。这架势,是要跟他对立到底了。这是云郁最不愿看到的事,贺兰逢春手下这群部将,战斗力强悍,能招安,云郁便不愿对战。杀贺兰逢春前,他预想的最坏的结果是,这帮契胡兵会立刻造反攻打皇宫,给自己争夺生机,顺便给贺兰逢春报仇。现在,人跑了,虽然不是最坏,但也比最坏好不了多少。
让他们四处游荡,终究是个祸患。
贺兰韬光逃走了,要么回并州去。要么去河北投奔贺兰澄明,或者去长安投奔贺兰乐律。如果贺兰澄明和贺兰乐律也有心造反,那接下来迎接他的就会是敌人疯狂的反扑。
大赦的诏书,已经由温子昇草好,并呈上来给云郁过目。
这是对贺兰逢春被诛一事,以及其平生功过的盖棺定论。如此国之重臣,不能不明不白的死,需给天下一个说法。
云郁细读诏书,心中不免有些惆怅。他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渡河来到贺兰逢春的营帐中,彼此欢欣鼓舞。两人彻夜饮酒对谈,同宿一榻,次日共游崤山,手拉着手,亲如知己。那时候他是真心欣赏这个人,以为他们可以缔结君臣之盟,同舟共济,成就一番英雄业。可惜河阴之变,彻底摧毁了信任,一日之间,从盟友知己,成为不共戴天之敌。云灏入洛,他从并州,千里赶来勤王,帮助自己夺回皇位,他心中不是没有感念。乱世之中,他需要一个强臣,需要一只左膀右臂。
可是。
贺兰逢春这个人,他不甘心只是做君王的臂膀。
贺兰逢春这人,有江海也填不满的野心。他就是一把烈火,只管自己燃烧的痛快,不管别人如何化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