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子昇见他看着那诏书内容, 久久不语,担心道:“是不是这么写不对,这是给贺兰逢春定罪的诏, 不能彰显其功。”
云郁阅毕,叹道:“太原王的确有功。不避其功, 也不避其罪, 就这么写。制好了, 就宣下去吧。”
温子昇领旨去了。
侍从在殿外探头探脑。云郁认得是皇后那边的人,传他进来,问:“做什么?”
那人跪在地上, 慌慌忙忙说:“陛下, 皇后那边,陛下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贺兰逢春被杀的消息,应该也传到皇后那了, 这种事情瞒不住。云郁也没打算瞒她。皇后的反应,他猜也猜的到, 无非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云郁道:“朕现在没空, 随她去吧。”
这人跪在地上不起身。云郁停下手,认真一看, 才发现这人脸上好几道血痕,跟猫抓了似的。
“皇后怀着身孕, 陛下还是去看看吧。”
云郁起身,往皇后宫里去。
落英见了他, 满脸怒气, 不顾自己行动艰难,挣扎着,挺着大肚子上来, 拿拳头捶打他胸口,叫道:“我爹爹呢?”
她见云郁不说话,急得直瞪眼睛:“我问你呢,我爹爹呢?他们说你把我爹爹杀了,我不信!我要见我爹爹!你让他来见我!”
云郁抓住她乱舞的胳膊,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眉:“来人,扶皇后去榻上坐着。”
落英气冲冲:“我不去,我要见爹爹。”
云郁平静的提醒她:“皇后快要临盆了,不能四处走动,更不能情绪激动。”
她听到“快要临盆”的话,态度顿时软和了一些。两个宫女从背后上来,搀着她往榻上去坐。那架势,有点像押犯人。云郁不动声色的神情让她莫名感到有点害怕。她能屈能伸地放软了语气:“好,我不闹了。我不激动了,我这就冷静。皇上,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回事,我爹爹他现在在哪?”
云郁目光冷峻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只感觉他的眼神很可怕。
像在看陌生人。她从他脸上看不到一丁点儿的怜惜和爱意,反倒像是看仇人。她怀疑,哪怕自己现在死在他面前,他的表情也不会有丝毫动容。父亲死了,这个意识,让她感觉从头到脚的冰冷恐惧起来。
她下意识放低了姿态。她坐在床上,头一次露出了哀求的表情:“你就让我看一眼我爹爹吧,我保证不会大吵大闹的。我只想他在不在。见不到他,我这心里不安心。”
“朕让你见他。”
云郁吩咐道:“将太原王的尸首抬进来,给皇后过目。”
皇后听到这一句,瞬间面无人色。
很快,贺兰逢春的尸首被抬了上来。
尸体用担架抬着,上面盖着一张血迹斑斑的白布,布上的血已经干涸成乌黑的颜色。云郁让人将那布揭开,背过身,对皇后说:“你看一眼吧。父女一场,就当是最后一面。”
落英哆嗦了一下,坐在那,没敢动。
云郁道:“你不是要看吗?人在这里,你不看了?”
落英面无血色,脸嘴唇都煞白起来。
她声音突然低的像只小猫:“我不敢看。”
云郁道:“为什么不敢看?”
她说:“我怕死人。”
云郁道:“你敢杀人,不敢看死人?”
“杀人又不是我亲手杀的。”
她小声嘟哝说。
“我怕见血。”
云郁道:“你不愿看,那就不看吧。”
他手里拿着那份赦书,交给宦官道:“把这份诏书,念给皇后听。”
侍从接过诏书,开始从头至于一字一句地诵读。读了有片刻,皇后也不动,就坐在那,呆呆的听着。
念完,她不出声,只是有些瑟缩的样子。
云郁道:“太原王的死,你也有功劳。你身为皇后,明知道太原王的种种作为,不但不加规劝,反而有恃无恐,仗着你父亲的权势,在宫中肆意妄为,作威作福。除了你父亲的那些党羽亲信,朝中谁不厌你们父女。”
他冷然说道:“朕同你,毕竟名分是夫妻。你现在怀着身孕,朕不会杀你,也不会废你。朕会让你继续当这个皇后。从今往后,老老实实呆在这宫里,别再让朕听见你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或是做什么不该做的事。”
“你要是安分守己,朕会让你们母子平安。等他出生,朕会给他一个名分。”
“你要是不愿意安分。”
云郁警告的语气:“朕也不缺一个儿子。你好自为之。”
“朕最后再教你一件事。”
他冷冰冰地说:“你父亲或许从来没教过你。在这世上要想活着,要想活的明白,第一件事,就是弄清楚自己是谁。你是不是总以为你是贺兰逢春的女儿,你姓贺兰,所以朕的生死,云氏一族的生死,甚至是魏国的存亡,都跟你没有关系?你错了。你是魏国的皇后,你的身份,是皇帝之妻。夫妻才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同贺兰氏,早就不是一条船了。不要以为朕死了,你还能从贺兰氏的人那里得到什么好处。那你就太愚蠢了。你父亲也不过是利用你而已。莫非你还幻想着,朕的皇位没了,太原王篡位登了基,他能给你封个公主吗?”
几句话,醍醐灌顶一般,听的皇后背心都凉了。
他看了她一眼,毫不留情地离去了。
那奴婢们害怕,以为皇帝一走皇后又要发疯。没想到这次,她居然没疯。皇后原来像只母老虎,贺兰逢春一死,她顿时变得像只温顺的猫儿了。一个人在那床上坐了半夜,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宫人劝她用饭,她也不敢摔碗砸杯子了,居然老老实实地吃饭。
奴婢们都看得出来,她这是没了靠山了。
贺兰逢春活着的时候,她可以尽情的嚣张,放肆,没人敢对她说半个不字。现在,贺兰逢春死了,她突然又变成了三年前那个死了丈夫,无依无助的小妇人。那时候,她还有父亲可指望,现在,没人可指望了。她的性命,包括她腹中这个孩子的性命都危在旦夕。她随时可能会死。
意识到这一点,她顿时就支棱不起来了。
她在宫中呆了三日,云郁再没过来看她。尽管云郁说,不会杀她,不会废她,她还是皇后。但她也感觉到周围一切都不一样了。奴婢们,没人怕她了,甚至对她敷衍起来。宫人们都开始躲着她,对她的要求爱理不理。云郁将殿中的奴婢,全都给撤走了,只留下了两三个人伺候。这两三个人,也跟哑巴似的,整天什么话也不说,见了她,头也不抬,伺候完就走,好像她是个怪物。
她有一种近似动物的,求生的本能。这个时候,她反倒想起来云郁的好了。她想,爹爹的确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杀了他的亲人,又想夺走他的皇位。他是皇帝,对他而言,爹爹是乱臣贼子。换了哪个皇帝都会这么做的,并不是他的错。她想,自己从前的确很过分,说了很多大逆不道,冒犯的话。她还当着他的面,说什么你的皇位是我爹爹给的,你是靠我家之类的话。但凡他有一点点冷落她,她就会恶语相向,凡是跟他亲近的女人她都要赶走,想办法杀死。怎么可以这样呢?他可是皇帝,自己怎么能说这种话,做这种事。若换做是从前的太后,她这么做,早就死了一百次了吧。云郁容忍她到今天,已经是宽宏大量。
她需得这么想,需得这么反省自己,才能想的通,才能心安理得接受自己的丈夫,才不至于觉得枕边人是个魔鬼,是杀了她父亲的凶手,而自己的人生就是一个噩梦。那样想,她是没办法活下去的。而今父亲已经没了,娘家已经靠不上了,丈夫和孩子就是她活着的唯一指望了。云郁不来,她忧心忡忡,问身边的宫人:“皇上现在在哪啊?皇上什么时候过来啊?”宫人告诉她:“皇上在忙。”她小心翼翼地说:“能不能替我转告皇上一句话,你跟他说,我知道错了,让他不要生气。我真的知道错了。”
云郁并不理会她。
云郁不想理会她,也着实没空理会她了。因为他面对着比贺兰逢春活着的时候更严峻的形势。
贺兰韬光带着兵杀回来了。
五千契胡兵的散兵游勇游荡在城外,包围了洛阳城。
贺兰逢春被杀当日,贺兰韬光带着北乡公主,还有一众契胡兵,仓皇逃出洛阳城。到了黄河北岸,众人才敢停下。死亡的恐惧退散了,前途的忧虑,对未来的迷茫,便袭上了所有人的心头。这些契胡兵,从来都是跟着贺兰逢春的,对他们来说,贺兰逢春就是他们的主子,决定他们生死命运的人。贺兰逢春发达了,他们就跟着沾光,跟着荣华富贵。而今贺兰逢春死了,他们的荣华富贵没有了,接下来,也不知该往哪里去了,顿时惶惶如丧家之犬。想到贺兰逢春的惨死,主仆之情,加上兔死狐悲的哀伤,一群人在黄河边,竟然对着黄河水痛哭了起来。
贺兰韬光看到众人哭,也是火烧眉毛。
夜里,司马子如追了上来。众人聚在帐中,商量接下来的打算。贺兰韬光打算先回并州,再联系贺兰澄明贺兰乐律,共同发兵攻打洛阳,被司马子如一通问:“而今太原王已死,群龙无首。即便贺兰澄明、贺兰乐律愿意跟你一起发兵,他们又怎么可能听你的号令?做大事需得有主,否则就是一盘散沙,成了十八路诸侯讨董卓了。你们几个谁是主?”
贺兰韬光顿时不敢答了。
司马子如道:“皇帝知道你们谁也不服谁,太原王一死,你们自相残杀,他好坐收渔利。不能中了他的奸计。”
贺兰韬光道:“那你说怎么办吧?”
司马子如说:“杀回去。”
贺兰韬光诧异道:“你说杀回哪儿去?”
司马子如说:“还能够杀回哪儿去,当然是杀回洛阳去。”
贺兰韬光顿时畏惧道:“这么只有这点人,怎么敢杀回洛阳。洛阳可是有几十万禁卫军。”
司马子如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如此胆小怕事!天下汹汹,唯强是视!咱们要是这么逃了,逃到哪,都是丧家之犬!天下人,谁会看得起咱们?回去也只有挨打的份。干脆杀回洛阳。打赢了这一仗,正好取而代之。打不赢,也要让他付出代价,让天下人知道咱们的厉害,绝不能让人以为咱们是好欺负的。你是糊涂。太原王被杀时,你就不该逃,直接带人攻打皇宫,要皇帝偿命。你怕什么?洛阳的禁卫军,就是一群样子货,什么时候打过一场胜仗了?哪一次不是被人打的落花流水?你居然怕他?生生错过了这个大好机会!你要是不逃,现在皇帝的人头都在咱们手上了。”
贺兰韬光被司马子如一说,恍然大悟。
他派了十几个人,将北乡公主送回并州,然后便跟司马子如一起,带着五千兵,杀回洛阳。没有粮草,便纵兵屠戮附近的村庄,一路烧杀抢掠。贺兰逢春的部将,本就是些野蛮部落出身,而今没了约束,索性大肆杀戮报复。反正这地方都是云郁的地盘。破烂溜丢,宛如一群疯子,见人就杀,见到粮食有抢,所过之处,遍地是焦土,妇孺幼儿无一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