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氏兄弟才刚回到冀州, 还没来得及招募军队,贺兰麟便率兵进攻了洛阳。
贺兰逢春死后,遗下的几支贺兰氏部众, 还有军队,部分处在对局势的观望中。河北和长安, 都暂时按兵不动。恨皇帝是当然的, 但不敢贸然造反。只有贺兰麟天不怕地不怕, 整日喝醉了酒,便大骂皇帝,嚷嚷着要给太原王报仇雪恨。贺兰韬光等人便从中劝说, 让他发兵攻打洛阳。
贺兰麟受不住撺掇, 头脑一热就发兵了。
贺兰乐律、贺兰澄明狡猾,劝说贺兰麟出兵,自己却不肯出兵, 只在嘴上许诺,愿给他当后援。贺兰麟以贺兰逢春继承人的名义, 下令韩烈带兵前往并州, 与他会师,和他共讨洛阳。韩烈却当起了缩头乌龟, 回信给他,谎称得了重病, 需要休养。
其实贺兰逢春的这些部下,心里都明白。他们再恨皇帝, 再跟皇帝为敌, 但是替太原王报仇这个理由,都是说不通的。皇帝杀臣子,这是天经地义, 臣子起兵造反,却是大逆不道的。闹不好,会成为众矢之的,如同董卓一个下场。谁也不敢贸然挑这个头,便共同唆使贺兰麟。贺兰麟这人有勇无谋,行事素来无所顾忌,在贺兰氏家族中就是个有名的搅屎棍,鸡嫌狗厌的,跟谁都处不来。他本来奉命讨蜀去了,遇到蜀中的李宛部,打了几仗,一败涂地。听说贺兰逢春的死讯,赶紧带兵跑回了并州。
并州也是一团乱,贺兰逢春死的仓促,留下这么大批的人马,必然要起争端。贺兰逢春有儿子,按理说贺兰菩提是继承人,但那孩子年纪太小了,又没什么从军的资历,哪里斗得过他那些如狼似虎的叔伯们。贺兰麟趁势夺了兵权,打着要替太原王报仇的旗帜,接手了贺兰逢春留在并州的余部,并气势汹汹挥兵南下,一路势如破竹。
云郁思想自己眼下的处境,感觉像一块砧板上的肉,除了待宰,无计可施。韩氏虽答应他愿意相助,可是只是嘴上说,他又怎么敢真的把希望寄托在那韩赢身上。自古都是,树倒猢狲散,走到众叛亲离这一步,又有谁肯不惜性命站在他这头。一个贺兰韬光,已经耗尽了朝廷所有的兵力抵抗,而今又来贺兰麟,结果,他不敢想。
云郁站在太华殿前,眺望着皇宫。
阶下雪花纷扬,时节已经是隆冬了。
这雪已经断断续续,下了有四五天。将整个洛阳城,变成了一片银白世界。黑暗,寂静,而冰冷。他伸出手掌,那雪下的密,触了手掌,却并没有化开,而是薄薄一层,很快落满了掌心。湿漉漉、凉嗖嗖的。
他抬手,轻轻一吹,雪花很快散开了。
他看到那宫殿的墙头上,蹲着一只小猫头鹰,两个眼睛大大的,圆圆的。
这鸟不知是下雪没处觅食,还是冻着了,一直蹲在那,瑟瑟发抖,也不动弹。他看着那猫头鹰,那猫头鹰也看着他,一人一鸟对视着。
侍从从背后跟过来,小心翼翼递给他一封奏疏:“这是中书舍人温子昇递的本。温舍人说他老母病重,要辞官回乡。”
自从贺兰麟要攻打洛阳报仇的消息传来,递辞呈的官员,怕是有十几二十个了。那些没开口的,怕是也都在收拾家当,准备退路。云郁将所有的辞呈都压着没放。昨日温子昇也入宫,说家母生病,要回家尽孝。云郁同他谈心许久,终究允了。他转过头,接过那封辞呈看了看,轻说了一声:“拿笔来。”
侍从拿了一只蘸了墨的笔,他迅速地在奏疏上签批了,递回道:“拿去吧。”
杨宽过来,向他汇报河桥,还有洛阳城外布防的情形。
云郁道:“入了冬了。近月天气严寒,连日大雪。黄河的情形如何?不要结冰才好。”
杨宽说:“守将禀报了,河水没有结冰。”
云郁道:“注意着些。一旦河水结了冰,麻烦就大了。”
杨宽说:“臣知道。”
云郁望着大雪:“这天气真是招人烦心。”
杨宽说:“臣觉得,陛下要准备退路了。臣虽全力在布防,可禁卫军的战力,陛下心里清楚。他们抵挡不了贺兰麟。而今最重要是保全性命,不必死守洛阳城。”
云郁道:“依你之见,朕应该撤去哪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然而一个丢了国都的天子,这天下,又有哪里是他容身之处。
杨宽道:“北方是去不得了,而今只有往南。黄河以南长江以北,暂可栖身。臣想,可以剿匪之名,先派人去,找个地方稳固下来。”
云郁觉得意义不大,但还是接受了他的建议。
“你去安排吧。”
他夜里,睡的很不安稳。
他做噩梦,梦到自己在一片冰天雪地中习武。周围没有一个人,连一栋房屋,一棵树也没有,只有一片雪白冰冷的荒原。但不知怎么割伤了手,鲜血顺着小指头流下来。他突然心悸的厉害,猛一下惊醒了,掀开被子坐在床上,一身的薄汗。
他突然感觉哪里不对劲,心里总像要出什么事。他叫上杨宽,带上了侍卫,连夜出城,来到黄河边。
眼前的一幕,让他彻底心跳都停滞了。
他站在飘摇的芦苇荡前,只看到覆着雪的,空旷的、白茫茫的一片原野。冰天雪地,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栋房屋,跟他梦里一模一样,只有一片白茫茫。
黄河消失了。
黄河是洛阳北面的屏障。北方的骑兵要进攻洛阳,必须要度过黄河这个天险。先前为了对付贺兰韬光,已经让人斩断了河桥。贺兰麟的将士都是北方人,不擅长水战。云郁事先已经让人将黄河北岸的船只,全部都给朝廷征用了,事先已经在训练将士们水上作战。贺兰麟的人马没有船只渡河,再厉害,也只能望河兴叹。就算他们要造船,也要花费时日,只要拖延一两个月时间,兴许能等到韩氏的援兵。
可是现在,黄河消失了!
天气太冷,河水结冰封冻,现在整个河面,看起来就像一片辽阔的平原。
云郁气的差点没昏过去,大骂杨宽:“这就是你说的,没有结冰?”
云郁立刻叫来守将。
那守将还一口咬定,没结冰,安抚皇帝说:“这冰层薄,看起来是结了冰,其实只是面上有冰。没法过人的。”
云郁踢了踢脚下的冰层,只感觉硬邦邦的,石头一般。当场让一个士兵到河中间去,试冰层的厚度。那士兵先是战战兢兢,小步小步地往河中间挪去,结果顺利地从河这头,直接走到了河那头。云郁又让人,骑着一匹马,往冰面上去试行,眼看着一人一马竟然在河面上无拘无束地奔跑了起来。马蹄都不带打滑的。
雪夜下,骏马在冰面奔驰,这看起来美丽至极的画面,映在洛阳君臣眼里,却如同噩梦一般。
这可真是渡河不用桥了。
云郁是怒不可遏,当场斩首了两个负责黄河边防卫的守将,重新安排了布防。然而他的心已经仿佛沉到了冰冷的水底。而今所谓的黄河天险就是一片无遮无挡的平原,洛阳城就像一个没了壳的鸡蛋,□□裸暴露在强敌之下。敌人可以从任何方向发起进攻,本就脆弱的洛阳城防,越加不堪一击了。
可是他别无办法。
一边做着心里明知道无用,只是虚张声势的防卫,眼看着身边的大臣们,各怀异心,像被捅了窝的马蜂一般嗡嗡地寻找着出路。谁都知道一旦贺兰麟攻破洛阳,会是什么下场,国破家亡,覆巢之下,没有完卵。谁都不想死。他也在寻找出路,可是他的出路在哪?杨宽三番五次地催促他离开,洛阳不能呆了,留在这,必死无疑。往南去,寻找个安全的地方栖身。他心里却想,哪里安全呢?难道他要带着这些君臣和随从,逃到满面的某座无人知道的深山之中,当猴子吗?只要稍微一泄露行踪,仍然是被人追杀的下场,只是死的更加难看罢了。他知道而今的处境,跟当时云灏入洛不一样。云灏入洛他可以逃,因为那时候北方还有他的盟友,可是而今,他已经没有盟友,只有孤身一人了。
他甚至心存幻想。人在最绝望的时候,只能幻想。他盼着贺兰麟来的慢一点,盼着这场雪快点停,盼着春天赶紧到来,黄河赶紧化冻。就像贺兰韬光那一仗一样,总归还是会化险为夷。
可惜,奇迹不是次次都会发生的。
贺兰麟的大军到达黄河边,见到原本波涛滚滚的黄河,此刻封冻成了一片冰土,直喊天助我也,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直接纵马就踏了过去。那是冬季,天气又干燥,刚好又起沙尘暴,反成了敌人最好的掩护。马蹄激扬起巨大的尘埃,敌人突袭而来,禁卫军的防线一触即溃,将士们四散奔逃。
云郁有料到黄河一线守不住,但毕竟还隔着一道城门和城墙。城门不开,敌人没法从天上飞过去。然而洛阳城的溃败之迅速,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几乎就在敌军渡河的当天,洛阳城门便被打开了。车骑将军云鸷率禁卫军投了降,并偷偷打开了洛阳城北门。敌军轰然入洛,杀入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