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四周漆黑, 伸手不见五指。闭着眼睛,耳边仿佛听到门外的风雪声,寒冷之上, 是无边的冷漠和孤寂。他做好了死的准备,此时此刻除了死, 也确实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他只希望那刀刃落到颈上时, 可以快一点, 让他死的利落。
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他感觉很冷,像睡在冰窖里,浑身都冻成了冰, 四肢僵硬的无法弯曲。寒气从每一个毛孔透进来。后来又感到浑身发热, 仿佛有人生起了火炉。然而那火越烧越旺,他感觉不对劲了,不是火炉, 而是他自己的身体在发烫。他本能地想起身,头脑却昏昏沉沉, 四肢无力。意念已经挣扎了无数次, 身体就是爬不起来。有一段时间,他意识消散了, 然而不知多久,又被噩梦唤醒。他感觉到有人抱着自己, 在低声的哭泣。那人哭了很久,他一开始以为自己是做梦, 然而那哭声太过真实, 一直断断续续地传来。他隐约意识到有人。是人,而且是女人。
他大概真是糊涂了,昏昏沉沉中有种错觉, 以为是韩福儿。
为什么会以为是韩福儿呢?真奇怪,他其实已经很久没见这人,也很久没有想起这人了。但他下意识就是感觉是她。他梦里焦躁不安,一个劲儿地甩开她手,叫道:“走开!”
他嗓子都要喊哑了,却像被人剪去了声带一般,发不出声音,只能一遍遍声嘶力竭地试图叫喊:“走开!走开!”
他感觉对方在搂着他,抚摸他的脸,抓住他的手,在唤他名字。他拼命地挣扎,想要挣脱开,对方却执着地拉扯着他不放。他浑身虚脱,大汗淋漓地惊醒过来,双手紧紧掐住对方的手。
他看到了一双漆黑秀丽,如山水般的眸子。
不是韩福儿。
他望着那张熟悉的脸,柔弱洁白,如海棠花儿般娇艳的面容,愣了许久。
“阿姐……”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口中喃喃叫了一声。
的确是阿姐。
是莒犁。
她回洛阳来了。
他面容憔悴。脸色雪白,双颊却透着不正常的红,一双眼睛里布满血丝。眼角也是鲜红的。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苦犁慌乱无措,眼角带着泪痕,脱了身上的狐裘披风,紧紧将他裹住了,搂在怀里抚拍着。
她浑身带着凉意,好像刚从冰天雪地里走来。嘴里呼出的气,甚至说话的声音亦带着沙沙的雪意,像是在万丈风雪中结了冻。他没有看到窗外的雪,却已然感受到了。她的手和脸颊冰凉,衣服和头发、眉毛上,犹有细细的雪花未化。他望着她,如同做梦一般,呓语道:“阿姐,你怎么回来了。”
他记得莒犁跟萧赞一同去了齐州。他亲自送的行。洛阳是个是非之地,他不想阿姐留着危险,所以在杀贺兰逢春之前,就安排她随萧赞出了京。他觉得自己命运不好,只希望能给阿姐找一个好的归宿。
莒犁声音沙哑道:“是贺兰韬光带我来的。”
“贺兰韬光……”
“对。”
他有些迷惘,莒犁苦笑:“贺兰麟进攻洛阳之时,贺兰韬光就已经带兵进攻了齐州。我是被她抓回洛阳来的。”
云郁道:“那萧赞呢?他没有和你一起?”
莒犁摇摇头。
“他去哪了?”
他追问萧赞的下落,莒犁却只是摇头,不肯说,神情有些哀伤。
“他死了?”
“他没死。”
她语气失望道:“他走了。”
她说:“贺兰韬光攻来,他逃走了。他不想留在齐州送死。”
云郁听到这句话,脸色几乎狰狞起来,浑身肌肉都绷紧了。
“他撇下了你。”
莒犁悲伤道:“不是他撇下我,是我自己不想逃的。是我自己向贺兰韬光投降。”
云郁道:“为什么不走?”
她骤然哭泣起来,好像忍耐了许久,再也忍耐不住:“我弟弟是魏国的皇帝。我是魏国的公主,我能往哪里走。”
云郁道:“离开,去远离战争的地方,去天涯海角,忘了自己的出身和姓氏,忘了自己是公主。”
“不。”
莒犁摇头哭道:“我姓云。我是魏国的公主。你想让我离开,去无人认识的地方,做一个普通的村妇,像蚂蚁一样苟活着吗?不,我不想。那样的我,就算能活到八十岁,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的亲人都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要。我是云氏族人,我是皇族之女,是皇室血脉。我弟弟是皇帝,我是公主。就算死,也应该死在洛阳,葬在皇陵。而不是在天涯海角。”
云郁伸手抚摸她梨花带雨的面庞,抹拭她眼角的泪水。他眼中亦含着泪,哑声道:“你怎么这么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只要活着,总还有希望。为什么这么傻呢?”
莒犁道:“树叶只能长在树上。树死了,树叶也就死了。就算你把它插在瓶子里,它也活不了几日的。”
云郁道:“洛阳已经不是咱们的家了。”
莒犁抱着他,凄凉道:“洛阳不是我家,那哪里是我的家呢?齐州不是我的家,南梁也不是我的家。我没有家了,我只能回到洛阳。”
云郁道:“阿姐,弟弟我已经不再是皇帝,更活不了几日了。”
她哽咽说:“我若是不在身边。你死了,谁替你收尸呢。我总要来看看你,替你收尸的。如果这就是命,那我认。人总归是要一死的。死了,就可以到地下见到爹和娘,还有阿祁和阿岫,就可以跟他们团圆。没什么不好。”
他软倒在软玉温香的怀抱中,同她紧紧依偎着,任由她的冰冷卷走自己浑身的灼热。
他声音颤抖,犹带着寒意,像个受了惊的幼儿,偎依在她怀里:“阿姐,你说,人死了真的有灵吗?真的只要死了,就可以见到爹娘吗?”
莒犁点头说:“佛祖说有灵,那就一定是有灵的。爹、娘,还有哥哥弟弟,还有你和我,要么都是好人,都没有干过坏事。坏人死了,就会下无边地狱,我们是好人,死了就可以去西天真境,爹娘在那里等我们。”
西天真境,从来只是听说,没人亲眼见过,也没人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可是死了的人,他是见过的,尸体长满蛆虫,慢慢腐烂,最后只剩一截白骨。佛祖说,人的灵魂是上了西天,他总是将信将疑。可是,人在活的很痛苦的时候,是盼望着死的。他一面觉得害怕,一面又期待死亡的解脱能真的将他带入幸福和平静。那里山峦秀丽,溪流潺潺,流水反射着日光,波光粼粼有如星辰。那里四节如春自由安详,没有恐惧,没有血腥和杀戮,佛光普照,万物生辉。
他的安宁没有多久,很快牢中就来人,将他们分开了。
贺兰麟和贺兰韬光,就如何处置皇帝的事发生了争执。贺兰韬光得知贺兰麟杀了太子,气的暴跳如雷,大骂他。太子是云郁的骨肉,又是贺兰氏的血脉,是而今唯一合适立为新君的人选。贺兰麟不服,说:“不过是个婴儿,死就死了,要立新君,另找一个就是。有什么大不了的。”
贺兰韬光骂道:“那你告诉我皇帝怎么处置?皇帝死了,太子也死了。传出去,你我声名扫地!你说的倒轻巧,随便立一个,你是想说干脆你自己来当这个皇帝吗?”
贺兰麟也急了,高声道:“那你是什么意思?当初率先攻打洛阳的可是你!”
贺兰韬光道:“是我先攻洛阳。可我没你这么蠢!我没打算杀皇帝,也没打算要杀太子!挟天子而令诸侯你懂吗?现在太子都死了,皇帝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咱们现在捏的是个烫手山芋。”
贺兰麟黑着脸,气冲冲的:“我觉得你想的太多了,皇帝根本没什么声望,不会有人在意他的死。咱们不用怕什么。”
贺兰韬光骂道:“你懂什么?他再无能,也是皇帝。弑君之罪,没人担当得起。先让他活着,将都城迁到晋阳,等时局稳定后,再悄悄的杀了他,让太子登基。一切便尽在咱们的掌控之中。你现在这样堂而皇之地攻入洛阳,杀了皇帝太子,天下谁能容得下你我?就算他们不忠皇帝,他们也可以打着为皇帝的旗号,拿刀来砍你和我!你当咱们在中原的仇人还少吗?”
贺兰麟气着了,只是乱喝酒,摔杯子。
“你指望留着他,殊不知留着才是祸患。这帮云氏的人,都是狼心狗肺的,没一个是好东西。看着不声不响的,背地里憋着坏。表面上跟你亲近,嘴上天花乱坠,指不定哪天,他就会咬你一口。我可不想跟太原王一个下场。斩草除根才是正道。太原王当初在河阴就该杀了他,自己称皇帝。就是因为跟你一样的顾虑,犹豫不决,让云郁登了基,才落得尸骨无存。”
贺兰韬光不高兴,跟着一道喝闷酒。
而今走到这一步,也无法再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