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反击

他身上, 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大概只是因为冷,加上绝食,导致身体虚弱。阿福用手抚摸着他脸颊, 没感觉到发烧。她问他:“你哪里不舒服?他们说你生病了。”他摇了摇头,脸贴在她掌中, 低语道:“我没生病。”

她说:“你是心病。”

他说:“我是心病。”

阿福说:“你在害怕什么呢?害怕死吗?还是害怕荣华富贵、英雄壮志, 成了泡影。害怕被人看轻, 被人欺辱践踏。害怕被人笑话是个失败的人。”

他低垂着眼,接受着她的注视和抚摸,目光中有些湿意。

“不害怕那些。”他嘴唇颤抖, 低声着说。

“那害怕什么?”她执意要追问他。

他忍着心脏里猛然袭来的窒息般的痛楚, 哑声道:“害怕对不起爹和娘,对不起兄弟姐妹。”

他拥有的一切,都是拿父母兄弟的命换来的。他们都死了, 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活, 活得辉煌, 活的精彩,活得无与伦比, 将他们没有得到的都找回来。将他们逝去的生命在自己身上活出来。将自己最鼎盛最锦绣的人生,作为他们青春夭折的补偿。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信念。而是而今信念破碎了, 一切都成了齑粉和尘埃。

阿福抬手,替他擦拭了眼中流下的泪水, 说:“你不用害怕的。他们已经死了, 什么都看不到了。你活的像星月,像太阳,还是像石头泥巴, 都跟他们没有关系了。从今往后,甜和苦,都是你自己的,他们尝不到。不会对你失望,也不会为你伤心。”

她低头,从腰间摸出一个小手帕来,打开,从里面拈了一块东西。方方的,像一个小石子儿,塞到他嘴巴里。

“这是什么?”他被这小块顶到了舌头。

她目光亮晶晶地对着他笑:“是蔗糖。”

糖在舌尖融化,甜蜜的味道在口腔中渐渐弥漫开。

她问道:“甜不甜?”

他说:“甜。”

她又拿了几块,塞到他嘴里:“吃几颗糖,就不冷了。”

他慢慢地抿着口中的蔗糖。她笑:“是不是舒服了很多,没刚才那么难受了?要吃东西才不冷,你就是饿的。”

韩福儿让守卫请求贺兰麟,往帐中送一点热水,还有炭火和被褥。贺兰麟竟然同意了。

他大概也害怕云郁会死,不想担弑君的罪名。

阿福坐在帐中,给他梳头。面前放着火盆,地上铺着毡毯,云郁盘腿坐着,她双膝并拢,跪在他身侧,从怀里拿出一把小梳子。她将他凌乱的头发,先用手理了理,打散。

他说:“头痒。”

她一边将他纠结成团的头发给打开,一边说:“痒吗?”

她十个手指穿过发丛,抓着他的头,指甲顶着头皮,歪着头笑嘻嘻逗他说:“那我给你抓一抓。”然后用了劲儿,从头顶沿着头皮往下抓。

他疼的龇牙咧嘴,脸都皱起来了。

阿福笑嘻嘻说:“我小时候头痒我哥嫂就这么给我抓,抓抓就舒坦了。”

他有些委屈,说:“疼。”

阿福说:“那我用梳子给你梳。”

她拿梳子,从顶上头皮一直往下,梳通,笑问他说:“这样梳,是不是很舒服?这样疼不疼?”

他说:“还是疼。”

她放轻了手,假嗔说:“瞧把你给娇贵的。再疼,就不给你梳了。你自己说头痒的,我才给你抓。要疼还是痒,你自己选一个吧。”

他顿时不说了。

阿福像挑燕窝似的,一点一点解开他头发上的结。她那个动作让云郁有些不安,问说:“我会不会长虱子了?”

阿福说:“我瞧瞧。”

她扒着他头皮,耐心翻找。好在他这头发虽脏的厉害,扒了一阵,倒还没怎么长虫。阿福说:“我拿篦子给你篦一篦。”她从怀里取了篦子,沿着头皮,将每一根发丝都篦了两遍,最后用热水给他清洗。她荷包里装着澡豆,正派上用场。洗了三遍,总算是洗干净了。她用麻布将他头发上的水擦干净,然后用剃刀给他刮胡子,修理鬓角。

这胡子一剃,脸一洗,倒有点回到原来的模样了,只是整个人瘦的炯炯有神,面颊都凹陷起来,连眼睛都看起来大了一圈,脸小了。亏他骨骼生的好,怎么瘦,也不脱形。这张脸还没垮,全靠骨头轮廓撑着。

她微微前倾,跪在他膝前,双手捧着他左右两边脸。有些恍惚,一时出神。

她伸手去摸了摸他额头上的伤疤。

血痂还没掉,看着有点破相了。

她心酸地笑了笑,手到他嘴唇边,又碰了碰他的唇瓣。

他目光静谧地回视着她,也不说话。

半晌,她有些难为情地说:“我给你擦擦身子。”

天气太冷了,他身体本来就在病中,不敢着凉。阿福只能端了热水在帐中,将帕子用打湿,将就擦擦。先擦脸,她尽量不碰着他的伤口。他下巴处有些脏,她擦了半天,还有嘴巴上,擦得他本有些泛白的嘴唇变成了红颜色。然后解了衣带。

他仿佛有些难为情。当她握着帕子的手来到他下.身,替他擦拭那地方时,他红了脸。他站立起来,上身着着衣服,底下光溜溜的,叉着两条腿,浑身冷嗖嗖的。她蹲在脚前,擦了前面,又擦两瓣屁股,手扶着他的大腿。他感觉自己站立不安,如芒在背,像个女人一样羞耻。韩福儿倒没有觉察,怕他冷,几下擦完了,赶紧

替他系好衣裳。

她用盆中的火,熬了点粥,喂他吃了。

饭后,偎在火边。他从袖中掏出茶包来,丢了一小撮在壶中,等水煮开。又用一小块素绢手帕,将茶叶滤出来。他将湿润的茶叶放在嘴里,慢慢咀嚼、吐掉,然后用茶水漱口。

一口的茶渣。

他皱了皱眉,但显然已经是习惯了。

“茶叶。”

阿福看了笑,说:“你身上还藏着这好东西呢。”

“我也带着好东西。”

她用小罐子装了一罐青盐,献宝似地递给他:“你用这个擦牙,比茶叶梗好。”

云郁道了谢,接过了。

她无聊,也拈了撮茶叶梗,放在嘴里嚼。

苦涩。

天已经黑了。

她将盆中又添了些柴禾。

烟很大,但只要暖和,也顾不那些了。

两人肩并肩坐着。她有些百无聊赖地抱着膝盖,手里的小木棍拨着柴灰。她用小棍儿在灰上乱写乱画,也不知道在写画些什么。心里有些寂寞。

云郁低声柔婉地劝她说:“你走吧。”

她心跳了跳,姿势不改,继续拿着小棍画画,假装没听到。

云郁的状态,比她刚见的时候要好多了,看样子,是恢复了理智。

“离开这里。”

他说:“等天一亮,就走。”

她有些倔强地撅着嘴:“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云郁道:“是。”

她不服气道:“你没资格命令我。”

她不像当初那个乖巧的,对他唯命是从的韩福儿了。她毫不留情地反驳他。

“我想在哪就在哪,谁要听你的话。”

云郁知道她是赌气,无奈道:“我是为了你好。”

阿福道:“那你要让我去哪。”

云郁说:“回你阿兄身边去。不要留在这里。”

阿福说:“我想走,贺兰麟不会放我走的。”

云郁道:“你是韩烈的妹妹,他不能对你怎么样。你要走,他不会强留的。”

阿福说:“你说,他不会对我怎么样,那我留在这也不怕。”

“你要我怎么说。”

云郁道:“你和我,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我不再爱你了。”

他说:“你能来看我,已经尽了你的情谊,我感激你,但我们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了。”

要是一年前,阿福听他说这样的话,一定会伤心的不得了,哭哭啼啼地拉着他手不放。可惜这样的话听太多,她耳朵已经起了茧子。

阿福不屑道:“你少要在这自作多情了。谁爱你了。我才没想要跟你做什么呢,你都成这样了。我早就觉得没劲了。”

云郁被他怼的不说话。

一年不见,她不知怎么牙尖嘴利了起来,说话跟刀子似的,专会刻薄人。

阿福说:“我只是同情你,想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你死了,我便解脱了,就走了。我不会怎么难过,也不会替你报仇的。”

云郁觉得这女人,俨然要变成贺兰落英第二。这让他感到十分的沮丧,然而又生不出气来。大概是自觉理亏,他索性不说了,靠着帐壁,闭上眼睛装睡。

她看见了,放下火棍,故意靠到他面前去,伸手去抱着他。

“你后不后悔。”

她目视着他的脸,一只手搂着他的腰,一只手抚摸他的眼角。

“后悔什么。”

她手指搔动着他的脸颊:“后悔没好好地爱我。没趁着年轻,多生几个孩子。没趁着咱们感情好的时候多亲热亲热,现在想亲热,都没有机会了。”

他不高兴。

皱着眉,像是生气了。

阿福说:“你要不要求我。你要是求我,我就再陪你睡一次,再给你生个孩子。”

他神情哀伤无奈道:“你别再逗我了。”

“我不逗你的。”

韩福儿低下头吻他。嘴唇含住他薄而柔软的唇瓣。

“或者——”

她说:“你跟我道歉,说你对不起我,你心里一直是爱我的。我就听你的话,乖乖走了,不让你担忧。好不好?”

他伸手去摸了一下她脸:“你怎么这么油嘴滑舌了。不好。”

韩福儿说:“那你猜,我刚才说的这么多话,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

他摇头:“不知道。”

她小声说:“我刚才的话,都是假的。”

她说:“跟你这种人,就不能说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