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图得知他不肯娶公主, 转眼就翻了脸。
阿图皮笑肉不笑:“你不肯跟我联手,去攻打贺兰麟。你又是魏国的皇帝,那我就不能放你走了。”
云郁脸色一白, 立刻反对道:“可汗,我答应了别人, 三日之内要回去。”
“哦?”
阿图饶有兴致, 道:“你答应了谁?”
云郁斩钉截铁道:“是一个重要的人。”
阿图道:“我以为你是一个人逃出来的, 没想到,还有别人。她是谁?”
云郁道:“可汗不认得她。她只是一个小女子。她年初跟我一起到的高车部。她在那里无亲无故,我若是不回去, 她便会孤身一人。我必得回去, 恕我不能接受可汗的好意。”
阿图心领神会地笑:“原来身边早有美人儿在陪,难怪说什么妻儿团圆。你可真有好福气。而今这般,还有女子对你一往情深, 不离不弃。”
“你早说。”
阿图自信满满地笑:“有这般好女人,自是难得。你若是感激她, 好好待她便是。这却不影响咱们之间的交情。大丈夫, 三妻四妾,又不是什么见怪的事。我绝不伤她。”
云郁道:“不是感激。”
阿图说:“什么?”
云郁道:“我对她, 不是感激。”
阿图不解:“不是感激,那是什么?”
云郁说:“她是我第一个, 也是唯一一个动过心的女子。”
阿图道:“我若是执意不肯放你走呢?”
云郁转头看向他:“高车和柔然正在打仗。我是高车派来,跟可汗和谈的。两国交战, 扣下来使, 恐怕不妥。对可汗你,也无益处。”
阿图道:“既然这样,我接受高车和谈的第一个条件, 就是你,必须来我柔然,与我柔然结亲。”
阿图的妹妹,柔然公主,名字叫古娜,正当婚龄,是个脾气刁钻,性子颇高傲的姑娘,挑丈夫已经挑的花了眼。阿图在古娜面前一个劲地夸赞云郁,称这人是如何如何俊美,如何如何有才华,嫁给他,是如何如何地好。古娜来到云郁所在的帐中,果然对这个异族的青年一见钟情。
她是个大胆直白的姑娘,直接对云郁说:“我喜欢你。你可愿意娶我?”
云郁告诉她:“我不会娶你。我不爱你。”
他坦诚告诉古娜:“我已经有了心上人。”
古娜头一次听见有男人说不爱她。她是阿图的妹妹,从小众星捧月长大的,喜欢她的男人,从草原这头排到草原那头。她向来自认为很有魅力。不过眼前这个男人,似乎比她更有魅力。古娜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的身份,他是魏国的皇帝。
阿图告诉古娜,只要嫁给他,他们就可以出兵南下,夺取中原。他重新夺回皇位,自己就可以成为天下的皇后。她的哥哥统治柔然,她的丈夫统治中原,没有比这更辉煌,更荣耀的事。古娜觉得十分浪漫。
“阿兄跟我说,你是个很高傲的人。”
古娜背着手,也很高傲。
“他告诉过我,说你有一个心上人。可她不算什么。你娶了我,就等于娶了柔然。我哥哥的兵马,可以做你征服中原的后盾。可以帮你夺回皇位。只要你娶了我,你早晚会爱上我的。”
云郁说:“我不会娶你,更不会爱上你。”
阿图对他的固执,十分恼怒。
阿图为了惩罚、羞辱他,给他安排了一个事做,就是放羊。阿图让他住到山边的帐篷里去,每天跟羊在一起,照顾那几千只羊,并且时刻派人看着他,不许他逃跑。
阿图告诉他,说:“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就让你回来。否则,你就在这里,放一辈子羊吧。你觉得是放羊好,还是做皇帝更好。”
云郁心想:放羊比做皇帝要好多了。
每天清晨,将羊放出栅栏,他就坐在山坡上观赏风景。天黑的时候将羊赶回栅栏,一天便结束。他削了一支竹笛,闲的时候,吹一吹曲子。
放羊的地方很苦。
帐篷夜里很冷,被子单薄,根本扛不住寒。野外到处都是蚊子,咬得人没法睡觉。吃的只有水煮干粮,水也不好找。阿图以为他坚持不了几日就会投降的,没想到一日、两日、三日过去,他依然不曾求饶。
阿图去看他,想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却见他坐在草地上吹笛子。阿图气的吹胡子瞪眼,掉头就走。
“看他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他早晚会向我投降的。”
阿图铁了心,一定要降服他。
古娜隔三差五,会跑到草原上来看望他。
他吹笛子,古娜便坐在一旁,手撑着下巴,听他吹。
古娜说:“你怎么这么倔。”
云郁说:“你不也挺倔的吗。”
古娜笑了,说:“自己看中的男人,当然要想办法抓住。”
云郁说:“你喜欢我什么?”
古娜说:“喜欢你这个人。”
云郁说:“你不喜欢我。你只是像你哥哥一样,野心十足。你想嫁一个能让你做皇后的人,能带给你胜利和荣光。可惜那个人不是我。”
他一边跟古娜说话,一边吹一支杨柳辞。
古娜说:“你们汉人说,母仪天下。我喜欢这个词。”
云郁说:“那你一定会嫁一个英雄。”
古娜说:“可是我看现在中原的人,没一个是英雄,那你说我应该嫁谁呢?”
云郁说:“这我可不知道。你哥哥会帮你挑选的。”
古娜昂头说:“我应该嫁贺兰逢春。我哥哥说,贺兰逢春是英雄。可是你把他给杀了。我哥哥说,你有声望。只有你能当中原的皇帝。”
云郁说:“他说错了,我只是个失败者。”
古娜叹了口气。
“那你也总比贺兰麟他们那些人强吧。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不必如此在意。”
云郁摇了摇头:“只是厌倦了罢了。这些年,累的很,而今只想静一静。不想再费心费神了。”
古娜说:“可是,我哥哥是不会放你走的。”
云郁扭头,问古娜:“你知不知道,我曾经娶过一任妻子?”
古娜说:“我知道,是贺兰逢春的女儿。”
云郁跟她讲起落英。讲起他为何娶了她,又为何同她不睦。讲起他们在雪夜的最后那一次见面。古娜听了长叹一口气,说:“她是爱你的。”
古娜说:“她死了孩子,是你们两个的孩子。女人那种时候,多么伤心。她指望你能安慰她,陪伴她,可是你却什么都没做,反而立刻休弃了她。她一定恨你恨得要死。”
云郁说:“长痛不如短痛。从那天起,我就下定了决心,结束这段婚姻。并且永生永世,不要再做这样的事。”
古娜问:“你是不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哥哥逼你娶我?”
“我不喜欢你。”
古娜是个直白的,没有弯弯绕的人,云郁对她也直白。云郁说:“我见你第一眼的时候,没有动心。”
“那是因为,你已经有了心上人了。”
古娜哼了一声。
“你只说了你不爱的女人。你还没有说,你爱的那个女人呢?你跟我说说她,好不好,我想听。”
云郁却不知道怎么说。
古娜总是一口一个“你的心上人”,云郁听到这个词,总觉得有点心慌。
他从来不敢往这里去想。如果他们是心上人,那他自己当初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算什么呢?他说过他不爱她,他说过不在意她,他说过对她只是一时兴起,肉.体之欢。他狠狠地抛弃过、刺伤过她。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认为“他不爱她”的心理之上。只有“他不爱她”,他才能毫无愧疚、堂而皇之地说出那些话,才能心安理得地自私,才能放下她,厚着脸皮、毫无负担地忘掉她,才能过自己的日子,而不被愧疚淹没。
如果他爱她,这叫什么呢?他伤害、抛弃自己的爱人,对她说着最残忍的话,做了最残忍的事。无可原谅的人,却在自己最失败,一无所有的时候,想起了甜言蜜语,妄想称什么爱,称什么,彼此的心上人。没有与过她富贵,却妄想她同自己患难。
喜欢,爱,心上人……他害怕这些词,他只觉得自己很无耻。古娜说一句心上人,他心就慌一下。
可是,他而今不得不习惯、并且接受这种愧疚、羞耻感。因为他确实爱着她。他承认他爱她,就要承认自己是一个无耻卑劣的小人。
他承认了。
无耻也好,卑劣也罢,他的确是个很糟糕的人。糟糕就糟糕吧。只要他们还能互相拥抱,只要她还愿意……亲吻他。他是恶人。
韩福儿见到了阿图。
她问阿图云郁的事:“他在哪?”
阿图说:“他在放羊。”
韩福儿骑着马,来到他放羊的那片山坡。她铁青着脸,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怒气。云郁坐在山坡上,看着她的身影由远及近。他起初没有认出她,只觉得有点儿眼熟,于是一愣一愣地看着。直到她下了马,大步爬上山坡,来到自己面前。云郁看到她新鲜的,绯红的,热气腾腾的面孔,两条细眉暴怒地竖起来。云郁仍然是没回过神。直到她伸出手来,泼妇一般地,两只手在自己头上,肩膀,还有身上乱打,一巴掌接一巴掌。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往死里打他。好像他是个马粪蛋,恨不得上脚踩两脚。
云郁半晌反应过来,伸手去夺她手中的马鞭。她抓着不放,两人争夺了半天,她争赢了,抬起鞭子,使劲甩了他一鞭,愤怒地转身就走。她一句话也没有,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他冲上去,从背后一扑,将她扑倒在地上。
她翻身打他,拳打脚踢,拼命推搡他,他死死抱着她不放手。草坡是倾斜的,两人骨碌碌地从半坡过到坡底,仍是完好无损,只是沾了一身的泥巴和草屑。她气喘吁吁,力气耗尽了。云郁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我错了。”
她呼哧呼哧地喘气。
他手掌托起她后脑勺,一只手抚摸她的头发:“我错了。”
他脸埋在她胸口:“我不该说话不算话。”
他嗅着她身上的味道:“我不该离开你这么久,不该丢下你一个人。”
“我不该让你担心。”
“你打我吧。”
他抱着她,声音低低地说:“我不躲了。”
“我想你。”他说。
她头一次像这样,一句话也不说。
他头一次像这样,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咱们成婚,好不好?”
他低声细语着:“嫁给我,好不好。咱们再也不分开了。以后你就是我的,我就是你的。我把心,还有我的命,都给你。只要你不嫌它坏。以后它就是你的战利品,是你的奴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