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尚痴愣了半天, 望着那戴银色面具的人,半晌,走上前去。
身边的侍卫, 十余人,也跟着走上去。
陈尚震惊不已, 当着那戴银色面具的人, 忽然按了剑跪拜。
“陛下!”
他一跪下, 身后众侍卫,同时也都齐刷刷的按剑跪下。
场面一时凝重。那穿白衣,戴着银色面具的人语气平静, 道:“你们认错人了, 我不是你们口中称呼的那个人。你们还是起身吧,我受不起此拜。”
陈尚道:“陛下虽不肯见臣,臣却听得出陛下的声音。”
白衣人声音很年轻, 听着大概是个青年,二十来岁。他的语调冷清而疏离, 又有些惆怅, 道:“不必如此了吧。死去了的人,又怎么可能出现在世间呢。我只是个过路的人。”
陈尚抬头看他:“那请问过路的人尊姓大名?”
只听对方说道:“路过而已, 又何需交换姓名。”
陈尚道:“虽是过路人,公子身边的这位女子, 却是我家主人命我护送的。她既跟公子认识,便不算萍水相逢。”
白衣人道:“你家主人是谁?”
陈尚道:“我家主人姓云, 而今下落不明, 传闻已经过世。”
他指着陆元君怀里的悦儿,告诉白衣人:“我家小主人,是这位小公子。因主人失踪, 我现在在韩将军手下谋事。您身边的这位女子,正是韩将军的妹妹。我家小主人,乃是她所生。”
白衣人道:“那我现在,可以带他们走吗?韩将军的妹妹,还有这位小公子。”
“可以。”
陈尚道:“只是请公子告诉我你的名字。”
白衣人道:“李胥。”
“李胥……”
陈尚道:“我知道了……这些日子,我一直胆战心惊,唯恐不能完成主人交付的任务。而今把他们交给公子,我就放心了,总算有个交代,没有辜负我家主人的信任。”
这穿白衣服的人,自然就是云郁了。
李胥是他到了柔然之后用的化名。
物是人非,往事不堪回首。而今回中原,戴着面具,正是害怕再见到故人,不想被人认出来。阿福在旁边听着他们对话,心中多多少少有些伤感。他这样坚决地否认自己,甚至连陈尚这样,对他忠心耿耿的旧臣,也不肯接纳,拒绝以真面目相对。他是真的将过去一切,通通斩断了。
而今的李胥,除了自己,除了阿图,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过往和出身。
陈尚只认识云郁,不却认识李胥。这些柔然人,只认识李胥,却不知道他还有另一个名字,不知道他曾经是尊贵的帝王,坐在这个帝国最中央,最华丽的大殿之上那把金色的龙椅上,更不会知道,他曾经失败,曾经沦落,曾经尊严扫地,被人踩入泥底。不论是天堂或者地狱,都被而今这一张小小的银色面具隔开。
他望着远处的陆元君,语气诚恳向陈尚道:“我跟韩夫人不熟,且不方便见生人,能否替我转告她,请她将她怀中的那个孩子交给我。”
陈尚知道,他连自己都不愿意见,更何况是陆元君了。
“我去转告她。”
陆元君是个聪明人,能明白他的意思,二话没说,将悦儿交给他。陈尚抱着哇哇大哭的悦儿过来,转交到云郁手里。悦儿看见是个陌生的男人抱他,哭的更厉害了,两个眼睛肿的跟桃子似的,大大的眼眶里全是眼泪水。云郁一只手抱着他,他扭来扭去哭着想逃开。云郁抱了一会儿,转手将他交给身后的一名侍卫。
“替我谢谢韩夫人。不知道韩夫人接下来打算去哪。过了并州,继续南行,是冀州的地盘。我看你们人众单薄,又携带着家眷。不如去冀州投奔韩赢兄弟,求他收留你们。”
陈尚道:“我们跟韩赢不熟。况且,纥豆陵步番那一战时,韩赢和纥豆陵结盟。韩烈支持贺兰麟,双方激烈交战过,还是仇敌。”
云郁道:“我这有一封信,见到韩赢,陈明你们的身份,将此信交给他。他会收留你们的。”
他示意身边的人,呈上一封信递给陈尚。
陈尚接过信:“多谢。”
阿福要跟陆元君分离,心中担忧不舍。
她不在家的日子,悦儿全是陆元君在照顾。而今韩烈不在,陆元君一个人,她又要带悦儿走,很是过意不去。反倒是陆元君安慰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们小夫妻难得重逢,一家团聚,你应当跟他去的。这次错过了,下次又不晓得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回头见到你哥哥,我会跟他说。你兄长平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们母子往后有了着落,你兄长和我也才少了一桩牵挂。好事不等人,莫要优柔寡断,误了良缘。”
阿福目送陆元君马车离去,眼泪又流了出来,伏在他肩膀哭泣。云郁伸手,轻轻搂着她,安慰道:“我安排了两个人,随她一起去冀州。待她们一行安全到达后再回来。别担心了。”
阿福点点头,泪眼湿润道:“我知道。我就是觉得,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云郁道:“会再见的。”
阿福哭,悦儿也哭。悦儿哭的更大声。他还不能接受跟自己心目中的亲人分别,一声声的叫娘,叫的撕心裂肺,嗓子都叫哑了。阿福骑马,不便抱他,让一个侍卫抱着。一路上哭的人心焦,肠子都要哭断成截。阿福生怕他一个嗝噎着上不来气。
回到住处,阿福伸手一摸他身上,冰凉凉湿漉漉的,果然,裤子都尿湿了。
阿福将他放在床上,给他换衣裳。
小家伙坐在那,低着头,两个眼睛湿漉漉的,脸儿哭的通红,浓密的眼睫毛一眨一眨的,还在抽噎。
阿福拿手绢在温水里泡过,拧干给他擦拭眼泪。悦儿哭的脸上脏兮兮的,手心也黏糊糊。阿福把身上给他擦干净了,又拿裤子给他换——其实悦儿已经不尿裤子了。他已经会说话了,要拉屎撒尿,会跟大人说,要大人帮他擦屁股。可能是白天被侍卫抱着,他对陌生人胆怯,尿急了也不敢说,所以憋不住尿在裤子里。
他不要云郁。云郁一抱他,他就要哭。云郁一进门,他看到云郁,也哭,张着小嘴哇哇地叫,哭的梨花带雨:“你走,你走。”他钻到阿福的怀里,哭的伤心欲绝:“呜呜,你让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