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的思想, 有时候非常的简单。
他们对爹娘这个称呼,有种天生的信赖。
你只要告诉他,你是他爹娘, 你会永远陪伴他,爱他, 照顾他, 他就会相信你, 把你当做至亲。
悦儿说:“那我娘什么时候来看我呀。”
阿福敷衍哄弄着他:“只要你好好吃饭,乖乖听话。她就会来看你的。”
说着话的时候,云郁进来了。
大概是因为他现在没戴面具, 看起来, 比昨日的模样要亲切多了。悦儿见了他,竟然也没哭,只当做没看见一样, 眼睛都不曾抬一下。
云郁面带微笑:“他今天不哭了吗?”
阿福笑,摸了摸悦儿的头, 问他说:“我们悦儿昨天就没哭了呢, 是不是?”一边说,一边给他擦嘴。
云郁手里拿了一个黄澄澄的果子, 弯腰问悦儿说:“你要不要这个?”
悦儿还是不看他,只摇头, 嘴里吐出两个字:“不要。”
云郁说:“这个是香梨,吃起来是甜的。”
悦儿还是摇头。
阿福笑说:“他吃不了这个。你放那, 回头我用糖水煮熟了再给他吃。”
云郁把梨放在桌上, 看着悦儿笑,说:“他今天变乖了,不哭不闹的。问他话, 他还知道回答呢。”
阿福说:“小孩子么。悦儿本来就聪明懂事。我刚回家的时候,他见了我,也不理。嫂嫂抱着他,哄他教他,没过几天他就要我抱了。”
“是不是,悦儿?”阿福将悦儿手脸擦干净,将他抱起来,坐在自己怀里,轻轻拍抚着,指着云郁,耐心教他:“悦儿认不认得这个人是谁?他是爹爹。咱们让爹爹抱一下好不好?”
悦儿睁着大眼,愣愣地看着所谓的爹爹。
阿福见他不抗拒,便将他抱起来,要递到云郁怀里。悦儿全程不说话,只是好奇地看着这个人,好像在犹豫,是不是该亲近。然而就在云郁已经伸出手,准备从阿福的怀里接过他,悦儿却皱了眉,掉头紧紧搂住阿福的脖子,拒绝到他怀里去。
阿福笑:“怎么了啊?”
阿福哄他:“乖么,去让爹爹抱一抱。爹爹也喜欢你呢。”
悦儿摇头:“不要。”
云郁无奈一笑:“这小脾气还挺倔。”
“我们要出发了。”
他收敛了笑意,道:“我刚才出去找了辆马车。悦儿还小,骑马带他不方便,你们还是坐马车吧。”
阿福抱着悦儿出门,外面竟有点飘雪了。云郁拿披风,将他们母子俩一起严严实实裹着,送上马车,又给了她一个装了炭火的小手炉让她抱上,怕她冻着。阿福才知道原来他一早上不在,是去准备这些去了。
她享受着他的体贴和照顾,心里甜蜜蜜的。
阿福把手炉给悦儿捧着,然后搂他着坐在膝上,说:“你看,爹爹给你准备的马车,爹爹给你准备的手炉。爹爹这么疼你,你还不让爹爹抱呀?待会下马车的时候,让爹爹抱你好不好?”
悦儿说:“可是……可是……”
阿福说:“可是什么呀?”
悦儿想了一下,终于想到了答案,说:“可是我不认识他呀。”
阿福说:“那你一开始,也不认识娘呀。为什么要娘抱,不肯要爹爹抱呢?”
悦儿说:“可是,我在娘的肚子里面住过的呀。我跟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早就认识了呀。可我不认识爹爹。”
阿福被他逗笑了:“那你今天知道他是你爹爹,从今天开始你们就认识了,以后要叫爹爹,好不好?”
悦儿搂着她脖子,有些不情不愿:“可是我有爹爹。我管别的人叫爹爹,我爹爹听了会伤心的。”
阿福心说:这小子,他还挺念旧的。
路途太长,悦儿中途闭眼睡着了。阿福掀开车帘看外面,云郁跟众人一块骑着马。外面雪有点大了,阿福看他握缰绳的手冻的发白,有些心疼:“你要不要来马车上坐一会?”
云郁不来,道:“我不冷,你睡一会吧。”
阿福知道,他跟那些侍卫们一同,不好意思让别人骑马,自己来坐马车,只好作罢。她心想:他从来是受人服侍的。别人走路,他骑马。别人骑马,他坐轿。而今这模样,跟个随从似的。他倒吃得下这苦。
休息的时候,阿福下了车。
她看到云郁将马系在树上,一个人往树林深处去,遂也跟着他屁股后头去。跟了几步,云郁发现了,转过头好笑道:“你跟来做什么?”
阿福说:“你一个人做什么去呀?”
云郁笑:“我撒尿去。”
阿福有点臊皮:“那我也要撒尿去。”
她追着他前去,牵着他手,故意笑:“不就是去撒个尿么,我还看不得了?我又不是没见过。”
云郁笑:“悦儿呢?”
阿福说:“他睡着了呢。”
云郁正经是去撒尿,找了个无人的树后,随便解决了。阿福也内急得慌,云郁帮她把着风,没羞没臊地蹲在草丛里解决。完了,随手抓一把地上的雪搓了搓手。其他人也都各自小解去了,还未归整,云郁遂也不急着回去。两人在僻静处坐着,手拉手说话。
阿福问:“咱们现在去哪?”
云郁回答道:“晋阳城外,有个山庄,那个主人是个商人。往南北贩卖香料、茶叶、丝绸和瓷器。我这几个月,一直呆在那。帮阿图办一些事情,顺便打听你的消息。”
阿福道:“他让你帮他办什么事?”
云郁道:“也没有什么,就是交办一些东西。有个清单,交给那位老板了,让他去筹集,回头再运到北边去。”
阿福道:“那。东西筹集全了吗?”
云郁说:“快了。”
阿福拿拳头捶他:“原来你早就到了晋阳,你也不早告诉我,害我一直担心。”
云郁说:“我本想着,自己来找你,可又害怕自己势单力孤。我怕你在晋阳有个三长两短。我一个人,就算是找到你,也没法救你,没法带你走。所以只好答应阿图。他派人跟我随行,用商人的身份做掩护。我才能在晋阳城外,打听你的消息。这两个月我一直就在城外,因为不敢暴露身份,所以一直没敢找你。得知你离开了晋阳,才去半路上等你,差点错过了。还好,总算是找到了你。”
阿福抱着他的胳膊,歪了头,靠在他肩膀上。
“那咱们现在还回晋阳去吗?你不怕再遇见贺兰麟。”
她抬头望着他。
云郁道:“他现在自顾不暇,没什么可惧的。我那侄子死了,我当然要回去,看看贺兰麟怎么替他料理后事。”
阿福感觉他语意有些奇怪。
她想起他给陆元君的信。
“你给我嫂嫂,让他带去给韩氏的信,里面写的是什么?”
“那信,是你写给韩氏的吗?韩氏见了信,岂不是知道你还活着?他们会不会有什么打算?你不是不想让人知道你的行踪吗?”
云郁道:“那封信,内容不是我写的。”
阿福惊讶:“那是谁?”
“自然是阿图。”
“阿图写信,让韩赢收留我嫂嫂和侄儿们?”
阿福觉得有点意外了。
她一直以为那信是云郁所写。
因为韩赢忠于云郁,所以云郁写信请求韩赢收留陆元君,韩赢应该会听。
可是阿图?
阿杜惊讶道:“阿图跟韩赢应该不认识,更谈不上什么交情吧?他为什么给韩赢写信?韩赢怎么会听他的话?”
云郁道:“韩烈跟贺兰麟,已经貌合神离。而今天子又驾崩,韩烈是必定会背叛贺兰麟的了。让他跟韩赢结盟,一块对付贺兰麟,岂不是好事?我看韩烈而今也无路可走了,帮他指一条路。韩氏家大业大,韩赢师出有名,论打仗,论心眼儿,却不是贺兰麟的对手。韩烈跟贺兰麟知根知底,他有本事能对付贺兰麟,但他是贺兰逢春的旧部,师出无名,且无家族依仗,势单力薄。他不敢跟贺兰氏一族的人翻脸。他们二韩若是能联手,对付贺兰麟,当有胜算。”
阿福道:“所以,这是你给阿图出的主意?那封信,你来之前,就已经写好了?你这次南来,不单单是为了替阿图交办什么货物,而是为了彻底挑拨我阿兄跟贺兰麟的关系,促成他跟韩赢的合作,好让他们联手去对付贺兰麟?”
云郁道:“这算是目的之一吧。”
阿福有些懊丧。
她只是没想到,云郁还会掺和这种事。
不过这好像也避免不了。毕竟阿图也是个雄心勃勃的人。他跟阿图在一块,免不了还要再和这些人打交道。
云郁握着她的手,扭头看她:“你不高兴吗?”
阿福也说不上不高兴。
“也说不上挑拨。”
云郁道:“韩烈跟贺兰麟,早就不和了。他本就打算离开晋阳,另投靠山。我只是帮他一把。而今天下最好的靠山,就是冀州韩氏。”
阿福道:“你这么看好冀州韩氏吗?可是他们当初,并没能打败贺兰麟。”
云郁道:“韩氏虽然眼下势力有限,可外有忠君之名,能得人心。而且家族根基深厚,在渤海一带,绵延上百年了。你别忘了,他们虽没能打败贺兰麟,但贺兰麟也消灭不了他们。这才是重点。一方势力要想发展壮大,仅靠一两个人的力量,是不能成事的,需要背靠庞大的家族。当初贺兰逢春为什么能呼风唤雨,举足轻重?无非就是因为他在朝中,有个精明能干的贺兰韬光替他控制群臣,左右朝政。又有贺兰乐律,贺兰澄明两个亲侄子替他坐镇河北长安,安定四方。手底下还有贺兰麟这样能干的武将。贺兰氏的能人武将数不胜数,贺兰氏家族的力量控制了魏国的大半个江山,贺兰逢春作为贺兰氏的首领,自然就是跺跺脚,整个帝国便地动山摇一般的存在了。而云氏之所以没落,受制于人,说到底,也无非就是因为云氏皇族之中势力稍强的封王,或稍有能力的宗室大臣,都已经死在了皇室内斗中。长年累月,自相残杀。自宣武皇帝,到孙太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宗室挥刀,将宗室皇族杀的所剩无几。高祖皇帝六个兄弟,包括我父亲在内,四个被宣武皇帝所杀。而宣武皇帝七个兄弟,有六个因卷入宫廷争斗被杀。孙太后曾两次垂帘听政,又两次被废。孝昌年间宗室近属和宗室疏属轮流掌权,每一次权力替换,都是鲜血换来的。这么大的政治变动,当权者翻来覆去,宗室诸王,几乎都被卷进去了,七成的宗室成员死于非命。若非宗室死伤殆尽,云氏的天下,怎么会轮得到贺兰逢春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
云郁是皇族出身,从小长在宫廷,对于权力场上那些事,没有人比他见得更多,也没有人比他更懂得了。
“贺兰氏本是而今天下势力最强的家族,可惜,人心不齐,只是一盘散沙。贺兰逢春活着的时候,贺兰氏那些兄弟子侄,便各怀心思,谁也不服谁。但贺兰逢春毕竟有威望,贺兰氏众人还勉强听从他。他一死,贺兰氏人马便各自为政,各举一旗,各奉一君。力量再大,一旦分散开,便不成气候了。河阴之变本就天怒人怨,何况他们而今又分裂,互相成仇彼此杀戮?原来贺兰逢春手下那些异姓的将领,如韩烈这些,而今也已经和他们离了心,各奔前程去。贺兰氏败亡只是早晚的事。韩氏日渐鼎盛,且兄弟和睦,家族齐心,人才济济,没有闹过什么内讧,来日必能取贺兰氏而代之。”
阿福顿时明白了。
他并没有放下血液中的仇恨。
“既如此,你为什么不告诉韩赢你还活着。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名义写信,反而要用阿图的名义给他写信?”
云郁淡然道:“我死了,对他更有好处。贺兰麟多一桩罪名,韩赢少一个包袱,多一面讨伐他的旗帜。我死了,贺兰麟才必须要偿命。我死了,朝廷那些亲贵、士族,那些依附在垂死的骆驼身上吸血,那些尸位素餐的人,才会无利可图,作鸟兽散。他们散了,才能让出位置,给那些真正有才德者。我死了,棋局才能推翻,新的棋局才能开始落子。天下人才会将矛头对准贺兰氏,如韩氏这样的势力才能趁机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