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郁带着阿图调拨给他的五千兵马前往栎阳。
他心急如焚, 快马加鞭,一路飞奔。
他不敢设想,今生会再次和她分离。
他不敢想象自己今后的人生, 又会变成孤独的一人。
他太害怕了。
他在马背上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想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她干净清亮的眸子。他想起很多他不曾告诉过她的心情。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 好像微风拂过湖面, 泛起轻轻的涟漪。有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不觉得自己会跟这个陌生人有何交集。他只是下意识地,隐约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 焕然一新。他是天之骄子, 也是命运的弃儿。他迷惘的看不清自己,生命如梦似幻,如坠烟雾里。他感觉人生总是朦朦胧胧、似醒非醒的, 他甚至怀疑自己本是一只蜉蝣。只有看到她的时候,他感觉视野骤然清楚了。
这个世界陡然真实起来了。
他的一切感官, 知觉、嗅觉和触觉都突然变得异常灵敏。
他喜欢她。
她有好多让他喜欢的东西。喜欢她的模样, 他很少说出口,但其实他觉得她很漂亮。他喜欢她过分漆黑的瞳仁, 还有毛茸茸的眼睫。喜欢她圆润的脸蛋,喜欢她笑起来甜甜的。他喜欢将她抱在怀里, 柔软温暖的感觉,喜欢有她在身边陪伴时的安全和充实。他喜欢她明知世故, 但依然单纯善良的模样, 喜欢她的娇憨而不娇气,喜欢她像块顽石一样坚韧。喜欢她简单的愿望和小心思,直率的目光。
他喜欢她, 她却爱他。
他知道她有多爱他。
他想告诉她,被人爱的感觉,很好很好。可以全心全意地信赖、依靠一个人的感觉,很好很好。他从前不懂,后来懂了。他们之间,看起来好像是她依赖他,她追着他。她似乎是太爱他了,她离不开他,所以要东南西北地跟着他走,吸风饮露,历尽酷暑严寒。但他知道,其实真正内心脆弱,真正需要依赖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贺兰菩提知道阿图的大军会到来。
他做了充足的准备。
栎阳城没有城墙工事,防卫不牢,而且四周都是平原,敌人可以从任意方向发动进攻。阿图的部下都是骑兵,没有步兵,擅长野战,必定会以骑兵突袭,这是柔然人作战的惯用伎俩。纵横驰骋,来去如风,令人闻风丧胆。贺兰菩提事先让士兵们在城的四面挖了数条陷马的大坑。大坑深达数尺,宽接近一丈,坑底打着乱桩子,尖头朝上,上面铺上树枝,再用泥土和草虚掩着。营城四面都有陷阱,只在东南角处留着个缺口,以便我方大军出入。这样,敌人不论从哪个方向进攻,都会掉进陷阱里。他准备凭借此地以逸待劳,将敌人引入圈套。
可惜,云郁却并没有被焦急冲昏头脑。
云郁这个人,向来做事冷静,深思熟虑。哪怕是火烧眉毛了,他也会竭尽全力,周全从容应对。他告诉自己,越是这种关头,越不能乱。越是心乱,越容易出事。贺兰菩提将阿福和悦儿掳走,就是为了扰乱他的心神,让他方寸大乱才好下手。
他这样一想,心就稍稍冷静了一些。
至少在见到他之前,阿福和悦儿是平安的。贺兰菩提不会动他们。他要是单只为了泄愤,早就在黄家庄将他们杀了,也没必要费尽心机把人抓走。他没杀人,就是想要利用。
目的,自然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了。
领兵的柔然将领,叫呼延。
行军中途时,云郁停下来,跟呼延商议:“将军打算怎么进兵,如何攻打栎阳?”
呼延道:“你有何见教?可汗命你领兵,你是主将。”
云郁神情焦灼,一脸风沙色,嘴唇有些干裂。骑马太快,他一路没喝水,嗓子干的厉害。尽管已经心急如焚,但他已经习惯了越是紧张的时候越要保持面上的镇定。他语气却温和,看起来丝毫不乱,说:“将军你是主将。我并未带兵打过仗,这些士兵也不是听我的号令。不敢担主将之名,不过给将军你出谋划策,做个参军罢了。”
呼延看得出来,他是个极聪明的人。
聪明人就是,知道自己最擅长什么,对自己不擅长的事情,绝不越俎代庖。他对这一点,非常精明。让他一个没上过战场的人去厮杀,只是添乱。
呼延道:“我打算率骑兵趁夜突袭。我们有五千人,贺兰菩提手下只有两千多人。我地图上看过了,栎阳城外,并无坚固的城防。骑兵很容易突破,我打算加速行军,三日之内到达栎阳。届时可以趁夜杀他个措手不及。”
“这是骑兵一贯的战法。”
云郁道:“贺兰菩提掳走了我的妻儿,他必定知道我们会来,绝不会坐以待毙的。我猜,他早就设计好了圈套,等着我自投罗网。恐怕只有他以逸待劳的份,弄不好,措手不及的是咱们。咱们不能这么突袭。”
呼延思索,觉得他说的有理。
“那你有什么主意?”
云郁道:“不必太快,正常速度行军。咱们要一路小心,见机会再行事。多派几路斥候出去,前方打探敌情。”
呼延听从他的建议。放弃了加速行军,还有夜袭的计划,改为白日里正常行军,夜里停军休整,并且加强戒备,谨防敌人偷袭。同时派了多路斥候出去探路。这些柔然军中的斥候,都是身经百战,训练有素,极是厉害。先一日就到了栎阳城外。斥候见入城的必经之道上地面不平整,泥土颜色有异,扬起奇怪的烟尘,怀疑有诈,于是回到军中禀报。
果然。
若是骑兵夜袭,必定发现不了这些状况,一准落入陷阱里。一旦大军连人带马栽进坑里,那不是断胳膊就是断腿,铁定是爬不出来,战场上只有等死的份。呼延心悸之余,问:“那现在怎么办?”
云郁问:“看清楚了,是四面都有陷阱?”
斥候道:“四面都有。”
云郁道:“他们的骑兵早晚也要出来,肯定留的有口子,不可能把路全都封死,只是咱们现在不知道它口子在哪。”
众人商议对策。
云郁建议呼延:“让士兵们,都换下马。咱们不骑马了,改骑兵为步兵。步兵脚轻,趁夜突入敌营。捉住贺兰菩提,不能让他跑了。四面是陷阱,必定给骑兵留的有出口,找到他们的口子,将其堵住。看他们往哪里逃。”
安排部署下去。等到凌晨,人睡的正熟的时候,就开始偷偷地行动了。
那断马的壕沟,对骑兵来说,是致命的,对步兵来说,却根本算不得什么,人轻而易举就能越过去。马蹄声重,还容易打草惊蛇,步兵却能轻手轻脚,根本听不到一点声音。士兵们衔枚而进,很快越过屏障。
阿图的精兵,战斗力,实在是强悍到令人咋舌,直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入了敌营之中,在夜色中与敌人正面交上了锋。云郁骑着马,站在银色的月光中,一言不发地观看这场杀戮。面具恰如其分地遮挡了他脸上的的表情。
他没有表情。
他并没有觉得兴奋,也没有任何复仇的欣喜。
这场杀戮。与他无关。
他既不是那个主导者和发号施令者,也不是参与者。
他只是旁观。
他对任何战争和杀戮都只觉得厌倦,如果可以,他宁愿永世不再经历。
城中的契胡兵,见敌人杀来,仓促迎战。事发突然,黑暗中,又看不清楚,只当柔然人的大军已经突破了断马的沟壕。契胡兵人数,本来就不敌,众人顿时起身逃跑。偏偏,那营地四面,都被他们设下了陷阱,逃命这种事靠腿是不行的,要骑马逃跑根本没有路,只能往那东南一个口子的方向跑。柔然兵们已经率先封住那个口子,在出口处放置了拒马。
一时间,人仰马翻。
贺兰菩提见大势已去,仓皇中回到别院,捉住韩福儿的手,就要带她上马。
“走!”
他冲他厉声呵斥。
他恨云郁。
阿福一直以为,他是要拿自己当人质,将自己绑在城头胁迫云郁就犯。
贺兰菩提也是这样想的。当着他的面,将他的妻儿杀死,让他也尝一尝这失去至亲的痛苦,让他知道什么叫报应。
然而事到临头,他发现,他并不想这么做。
他不想死,也不想让韩福儿死。
这性命生死关头,他竟然想的是逃命。他要逃命,逃出这地狱,逃出这尘世。他要带着她一块逃。他什么都没有了,他还有一样可以抓住的东西。
那就是韩福儿。
他爱她吗?
他不爱她。他心想。或许曾经是喜欢过的,但也说不上爱。即便曾经有那么一丁点儿爱,这么多年,也早就消失无踪了。他不爱她。只是这些年,他失去的太多太多了。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地位和尊严,从拥有一切,到一无所有。
他能想起,自己曾经有过快乐的时光。
在洛阳时,他喜欢过这个女孩子,他觉得很快乐。她很好,漂亮又可爱,是他喜欢的样子。他想,如果重新把她捉回来,他能不能够回到过去,能不能重新找到快乐。
他觉得,自己其实跟云郁很相像。
他们都是失败者。
她能给云郁带来快乐,想必也能给自己带来快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