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时光

云郁带着阿图调拨给他的五千兵马前往栎阳。

他心急如焚, 快马加鞭,一路飞奔。

他不敢设想,今生会再次和她分离。

他不敢想象自己今后的人生, 又会变成孤独的一人。

他太害怕了。

他在马背上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想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她干净清亮的眸子。他想起很多他不曾告诉过她的心情。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 好像微风拂过湖面, 泛起轻轻的涟漪。有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不觉得自己会跟这个陌生人有何交集。他只是下意识地,隐约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 焕然一新。他是天之骄子, 也是命运的弃儿。他迷惘的看不清自己,生命如梦似幻,如坠烟雾里。他感觉人生总是朦朦胧胧、似醒非醒的, 他甚至怀疑自己本是一只蜉蝣。只有看到她的时候,他感觉视野骤然清楚了。

这个世界陡然真实起来了。

他的一切感官, 知觉、嗅觉和触觉都突然变得异常灵敏。

他喜欢她。

她有好多让他喜欢的东西。喜欢她的模样, 他很少说出口,但其实他觉得她很漂亮。他喜欢她过分漆黑的瞳仁, 还有毛茸茸的眼睫。喜欢她圆润的脸蛋,喜欢她笑起来甜甜的。他喜欢将她抱在怀里, 柔软温暖的感觉,喜欢有她在身边陪伴时的安全和充实。他喜欢她明知世故, 但依然单纯善良的模样, 喜欢她的娇憨而不娇气,喜欢她像块顽石一样坚韧。喜欢她简单的愿望和小心思,直率的目光。

他喜欢她, 她却爱他。

他知道她有多爱他。

他想告诉她,被人爱的感觉,很好很好。可以全心全意地信赖、依靠一个人的感觉,很好很好。他从前不懂,后来懂了。他们之间,看起来好像是她依赖他,她追着他。她似乎是太爱他了,她离不开他,所以要东南西北地跟着他走,吸风饮露,历尽酷暑严寒。但他知道,其实真正内心脆弱,真正需要依赖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贺兰菩提知道阿图的大军会到来。

他做了充足的准备。

栎阳城没有城墙工事,防卫不牢,而且四周都是平原,敌人可以从任意方向发动进攻。阿图的部下都是骑兵,没有步兵,擅长野战,必定会以骑兵突袭,这是柔然人作战的惯用伎俩。纵横驰骋,来去如风,令人闻风丧胆。贺兰菩提事先让士兵们在城的四面挖了数条陷马的大坑。大坑深达数尺,宽接近一丈,坑底打着乱桩子,尖头朝上,上面铺上树枝,再用泥土和草虚掩着。营城四面都有陷阱,只在东南角处留着个缺口,以便我方大军出入。这样,敌人不论从哪个方向进攻,都会掉进陷阱里。他准备凭借此地以逸待劳,将敌人引入圈套。

可惜,云郁却并没有被焦急冲昏头脑。

云郁这个人,向来做事冷静,深思熟虑。哪怕是火烧眉毛了,他也会竭尽全力,周全从容应对。他告诉自己,越是这种关头,越不能乱。越是心乱,越容易出事。贺兰菩提将阿福和悦儿掳走,就是为了扰乱他的心神,让他方寸大乱才好下手。

他这样一想,心就稍稍冷静了一些。

至少在见到他之前,阿福和悦儿是平安的。贺兰菩提不会动他们。他要是单只为了泄愤,早就在黄家庄将他们杀了,也没必要费尽心机把人抓走。他没杀人,就是想要利用。

目的,自然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了。

领兵的柔然将领,叫呼延。

行军中途时,云郁停下来,跟呼延商议:“将军打算怎么进兵,如何攻打栎阳?”

呼延道:“你有何见教?可汗命你领兵,你是主将。”

云郁神情焦灼,一脸风沙色,嘴唇有些干裂。骑马太快,他一路没喝水,嗓子干的厉害。尽管已经心急如焚,但他已经习惯了越是紧张的时候越要保持面上的镇定。他语气却温和,看起来丝毫不乱,说:“将军你是主将。我并未带兵打过仗,这些士兵也不是听我的号令。不敢担主将之名,不过给将军你出谋划策,做个参军罢了。”

呼延看得出来,他是个极聪明的人。

聪明人就是,知道自己最擅长什么,对自己不擅长的事情,绝不越俎代庖。他对这一点,非常精明。让他一个没上过战场的人去厮杀,只是添乱。

呼延道:“我打算率骑兵趁夜突袭。我们有五千人,贺兰菩提手下只有两千多人。我地图上看过了,栎阳城外,并无坚固的城防。骑兵很容易突破,我打算加速行军,三日之内到达栎阳。届时可以趁夜杀他个措手不及。”

“这是骑兵一贯的战法。”

云郁道:“贺兰菩提掳走了我的妻儿,他必定知道我们会来,绝不会坐以待毙的。我猜,他早就设计好了圈套,等着我自投罗网。恐怕只有他以逸待劳的份,弄不好,措手不及的是咱们。咱们不能这么突袭。”

呼延思索,觉得他说的有理。

“那你有什么主意?”

云郁道:“不必太快,正常速度行军。咱们要一路小心,见机会再行事。多派几路斥候出去,前方打探敌情。”

呼延听从他的建议。放弃了加速行军,还有夜袭的计划,改为白日里正常行军,夜里停军休整,并且加强戒备,谨防敌人偷袭。同时派了多路斥候出去探路。这些柔然军中的斥候,都是身经百战,训练有素,极是厉害。先一日就到了栎阳城外。斥候见入城的必经之道上地面不平整,泥土颜色有异,扬起奇怪的烟尘,怀疑有诈,于是回到军中禀报。

果然。

若是骑兵夜袭,必定发现不了这些状况,一准落入陷阱里。一旦大军连人带马栽进坑里,那不是断胳膊就是断腿,铁定是爬不出来,战场上只有等死的份。呼延心悸之余,问:“那现在怎么办?”

云郁问:“看清楚了,是四面都有陷阱?”

斥候道:“四面都有。”

云郁道:“他们的骑兵早晚也要出来,肯定留的有口子,不可能把路全都封死,只是咱们现在不知道它口子在哪。”

众人商议对策。

云郁建议呼延:“让士兵们,都换下马。咱们不骑马了,改骑兵为步兵。步兵脚轻,趁夜突入敌营。捉住贺兰菩提,不能让他跑了。四面是陷阱,必定给骑兵留的有出口,找到他们的口子,将其堵住。看他们往哪里逃。”

安排部署下去。等到凌晨,人睡的正熟的时候,就开始偷偷地行动了。

那断马的壕沟,对骑兵来说,是致命的,对步兵来说,却根本算不得什么,人轻而易举就能越过去。马蹄声重,还容易打草惊蛇,步兵却能轻手轻脚,根本听不到一点声音。士兵们衔枚而进,很快越过屏障。

阿图的精兵,战斗力,实在是强悍到令人咋舌,直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入了敌营之中,在夜色中与敌人正面交上了锋。云郁骑着马,站在银色的月光中,一言不发地观看这场杀戮。面具恰如其分地遮挡了他脸上的的表情。

他没有表情。

他并没有觉得兴奋,也没有任何复仇的欣喜。

这场杀戮。与他无关。

他既不是那个主导者和发号施令者,也不是参与者。

他只是旁观。

他对任何战争和杀戮都只觉得厌倦,如果可以,他宁愿永世不再经历。

城中的契胡兵,见敌人杀来,仓促迎战。事发突然,黑暗中,又看不清楚,只当柔然人的大军已经突破了断马的沟壕。契胡兵人数,本来就不敌,众人顿时起身逃跑。偏偏,那营地四面,都被他们设下了陷阱,逃命这种事靠腿是不行的,要骑马逃跑根本没有路,只能往那东南一个口子的方向跑。柔然兵们已经率先封住那个口子,在出口处放置了拒马。

一时间,人仰马翻。

贺兰菩提见大势已去,仓皇中回到别院,捉住韩福儿的手,就要带她上马。

“走!”

他冲他厉声呵斥。

他恨云郁。

阿福一直以为,他是要拿自己当人质,将自己绑在城头胁迫云郁就犯。

贺兰菩提也是这样想的。当着他的面,将他的妻儿杀死,让他也尝一尝这失去至亲的痛苦,让他知道什么叫报应。

然而事到临头,他发现,他并不想这么做。

他不想死,也不想让韩福儿死。

这性命生死关头,他竟然想的是逃命。他要逃命,逃出这地狱,逃出这尘世。他要带着她一块逃。他什么都没有了,他还有一样可以抓住的东西。

那就是韩福儿。

他爱她吗?

他不爱她。他心想。或许曾经是喜欢过的,但也说不上爱。即便曾经有那么一丁点儿爱,这么多年,也早就消失无踪了。他不爱她。只是这些年,他失去的太多太多了。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地位和尊严,从拥有一切,到一无所有。

他能想起,自己曾经有过快乐的时光。

在洛阳时,他喜欢过这个女孩子,他觉得很快乐。她很好,漂亮又可爱,是他喜欢的样子。他想,如果重新把她捉回来,他能不能够回到过去,能不能重新找到快乐。

他觉得,自己其实跟云郁很相像。

他们都是失败者。

她能给云郁带来快乐,想必也能给自己带来快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