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挣扎反抗:“我不走!你要走你自己走!”
贺兰菩提解了腰带, 将她双手一捆,扛起来,直接丢上马背, 随即一手提着刀,翻身上马。
悦儿大哭着, 迈着小脚, 从房中奔出来, 一边嘴里叫:“娘,娘。”一边跑到马前来,要扯阿福的衣裳。贺兰菩提看也不看他, 猛力地一挥马鞭。
那马一撂蹄子, 往前一蹬,悦儿被马蹄带倒,一跟头栽倒在地。
他被摔懵了, 一时没了声。阿福见状,忧急万分, 拼命想挣脱贺兰菩提的掌控:“你放开我!”贺兰菩提一手捉着她衣服领子, 一手纵马。马蹄疾驰而去,留在悦儿在身后。
他被马踢了一脚, 滚了一身的灰,爬起来, 看到娘已经离去,大哭着追在马后奔跑大喊:“娘。”
他哭的撕心裂肺。
他还太小了, 他不懂什么叫打仗。周围乱糟糟的, 到处都是人,他只知道娘没了。他到处找娘。他跟着那匹马身后,不停地奔跑, 嘴里一直叫。鞋子跑掉了,光着脚丫踩在石子上,指甲撞的流血,他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疼。
云郁带着一列人马,在出口拦住了贺兰菩提的去路。
“放下她。”
贺兰菩提记得,他跟那人仅有的几次见面,是在洛阳宫中。年轻的皇帝,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英俊。萧萧肃肃,如青松翠竹。当真是玉树芝兰一般的人物。锦绣堆里长出来的玉人儿,天生的美丽皮囊,而帝王的金冠,又给他的美丽,渡上了一层神秘神圣的光辉。人看到他,一时只觉得美,光芒笼罩,不敢直视,而事后再回想,却说不清他究竟什么模样。
这次,贺兰菩提倒是当真看清楚了。
他穿着素色的布衣,在一众浑身甲胄的士兵之中,格外醒目。即便是戴着面具,贺兰菩提也能认出那双眼睛。
他挽弓,搭着箭,瞄准贺兰菩提的胸膛。
“放下她。”
贺兰菩提勒住了马,一副意料之中的眼神看着他:“我猜的没错,果然是你。我劝你最好不要放箭。你的女人现在还在我手里,我若死了,我手下的这群将士们,会立刻替我报仇,将她剁成肉泥。你猜一猜,是我的人快,还是你的人快。你不会冒险吧?”
云郁箭指着他:“你带着她,我会穷追不舍,追你到天涯海角。放下她,我们恩怨两清。我让你走,给你一条生路,今生今世,不会再同你贺兰氏为敌。”
“真是可怜。”
贺兰菩提嘲讽道:“堂堂一个天子,戴着面具,不敢见人。是没脸见人吧?想不到,你而今孤家寡人,沦落到需要靠柔然人的施舍来活命。你以为你现在的境地,能比我好的了多少吗?你我都是丧家之犬,谁又能笑话谁。”
贺兰菩提这话一出,他身边的那些契胡兵们,都骚动起来,全都朝云郁的方向看去。这些士兵当中,很多人,都是见过云郁的,原本都是魏国的旧臣。曾经跟着贺兰逢春一道,山呼万岁,也曾经俯首就拜。一时间全都惶恐不安起来:“是陛下……”
“陛下没死……”
这些契胡兵,其实并非全都是叛臣。
贺兰逢春虽是部落首领,然而受朝廷重用,又曾扶立皇帝,受封太原王。这些契胡兵们,随太原王南征北战,立下大功,也受了朝廷数不尽的封赏。虽然其中有些野心勃勃者,一味地撺掇贺兰逢春称帝,想借机获取更多利益。但贺兰逢春毕竟是称帝不成,至死也只是个太原王身份。很多底层的契胡兵们,只是想混口饭吃图个安稳。他们是军人,可终归,也是普通百姓。谁不想国泰民安,君臣和睦,谁愿意整日你死我活。皇帝接纳过他们,他们对朝廷、对天子,都是有感情的,心中也一直自认是魏国臣子。
只是皇帝跟太原王关系不合。太原王死后,贺兰麟、贺兰澄明等人不管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都选择了造反,跟朝廷为敌。这些底层的契胡兵,很多都陷入了迷茫。天子对他们有亦恩,他们不想背叛天子,不愿意跟着贺兰麟起兵,去杀皇帝报仇。可他们是太原王带出来的人,皇帝杀了太原王,他们更不可能再去效忠皇帝。云氏亡了,贺兰氏也紧跟着树倒猢狲散,他们跟着贺兰菩提,摸爬滚打活到今日,说到底,不过是一群走投无路、亡国破家之人罢了。
此刻听到天子二字,等于是昔日旧主,又怎能不悲伤。
一时纷纷流泪。
他们对着云郁哭泣,却不敢上前行礼跪拜,只是远远望着天子,自哭自的。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自勉罢了。
在场这些人,哪个不是男儿。处在乱世,朝生暮死,所见皆如蝼蚁一般。哪怕是如太原王那般的王侯将相,英雄了得,也免不了死于乱刀之下,身首异处。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会朝不保夕,成为阶下囚。又何况他们这些普通的士兵,大多最后,曝尸荒野,连马革裹尸的机会都没有。命运如此无常,又有谁能忍住不掉眼泪。
贺兰菩提见此哭声,也沉默了。
契胡兵们有人哭着问道:
“我们随太原王征战,为朝廷建功立业,对陛下,忠心耿耿,只想为天子效犬马,从未曾有弑君造反之心。为何陛下要受人谗言蛊惑,杀死太原王。太原王劳苦功高,天子却无端猜疑,实在令人心寒。”
云郁的目光却始终冷峻:“我不是你们的陛下,你们的陛下早已经死了。”
他并未放下手中的箭,也未摘下面具,只是回道:“你们未有弑君造反之心,可太原王有。河阴之变,当着天子的面,杀死任城王始平王,又写下逼迫天子禅位的诏书,堂而皇之称帝。因惑余天象鬼神之说,才勉强中止。封王之后,更是专横跋扈,与天子争权,处处想的都是如何取而代之。太原王之死,死有余辜。即便是一命抵致命,他也抵不够。天子从未失信于你们,是你们背弃天子。明知其造反,仍然要站在贺兰氏的那一头,时至今日,还替太原王鸣冤。但凡贺兰氏肯稍微收敛一点,或者真如你们口中所言,对朝廷忠心耿耿,不任由贺兰麟等人肆意妄为,也不会落得和朝廷两败俱伤的下场。”
契胡兵们,听了只是悲哭。
云郁道:“我说过了,将贺兰菩提手中的人交给我,然后投降,我放你们一条生路。否则,今日都不能活。”
契胡兵们道:“我们已经结成了仇。就算你放过我们,你身后这些柔然人,也不会放过我们。我们不敢投降。”
情归情,哭归哭,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又怎么能收手。
终归是利益不同,不能互相信任的。
要活命,还是要刀兵相见。
云郁一箭,射中了贺兰菩提的马颈。阿福在混乱中,跌下了马。贺兰菩提也跌下了马,两军厮杀。云郁这边,不敢放箭,只能骑兵冲上来,与之近战。贺兰菩提负了伤,他的部下杀出一条血路,将他救起,要扶他上马逃命。贺兰菩提不肯走,一脸血污地四处寻找韩福儿,却看到她已经被人救起来。她受了大惊,披头散发的模样,身上也不知沾的谁的血。云郁
踏过尸首和带血的野草奔了过来,她见到那人,顿时哭了起来,伸手投到对方的怀里。贺兰菩提看着他们在离自己不过数丈之远的地方拥抱,宛如一对久别重逢的爱侣。
天野辽阔,雾云低合。
贺兰菩提牙关颤抖,两眼泛着怒意,挣扎着提起刀,想要扑上去,一刀砍下他的头颅。左右拉住了他,大叫道:“赶紧走吧!逃命要紧!别再管了!”几个亲卫将他夹起来,拼命拖上了马,奋力地突出重围。
贺兰菩提跑了,呼延派一千人追去了。
阿福没怎么受伤,只是掉下马时扭了脚,胳膊和膝盖有些擦伤,其他地方完好无损。她爬起来,面无人色道:“悦儿呢?悦儿还在城中。你快去找他。他一个人会出事的。”
云郁道:“我派人去找了。吩咐过了,士兵们会留意的,找到他就会把他救出来。你不要担心。”
天色已经有点蒙蒙亮,远处的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草野上的雾气也越发清晰浓重了。这场战争也已经接近尾声。云郁找了个安全的地方让她呆着,安排了人小心保护,然后去城中寻找悦儿。他踏过一地的尸首和焦土,发现悦儿站立在血泊中。他被人救下了,只是不肯走,到处在找他娘。士兵们要抱他,带他走,他谁也不让碰,见人靠近就捶打,像小疯子似的撕咬。
云郁走上前去。
悦儿满脸脏污,无助悲痛地放声嚎哭,目光转来转去,四处张望,想寻找一个熟悉的人影,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云郁站在三尺开外,心疼地招手叫他:“过来。”
他回过头,直视着云郁,过了好半天。他迈动起光着的脚丫,慢慢地哭着,朝他走过去。他泪眼汪汪,伸出小手张开怀抱,云郁蹲下身,像捞一只小耗子似的轻轻捞起他。云郁抱起他。他小手搂着云郁的脖子,埋着头,脸贴在他胸口,眼泪和鼻涕糊在他衣服上。
晨曦的微光,照着孩子脸上的泪水,和草叶上的露珠一样晶亮。悦儿趴在云郁的肩头上,往大军集结的方向去。他脸对着云郁的后脑和背,感觉这个人的肩膀,温暖又宽阔,有种从来没体会过的安全感,而且衣服上令人安心的香气。他趴了一会,渐渐止住哭泣,抬起头,只见红色的太阳在他的面前,在云郁的背后缓缓升起。
众人都背对着太阳在走,只有他一个人,是迎着太阳,面着光。他的头发和睫毛被映成灿烂的金色,目光好像最纯净无暇的琉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