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湘贵妃似乎沉浸在往事中, 双手捧着崇德帝苍白无光的手,贴上她面颊,有些泣不成声。好一会, 才察觉进来了人。

余光瞥到缓步靠近的豆绿色长裙, 湘贵妃微微一怔,随后缓慢放下崇德帝的手, 起身从龙床边让开。

转过身,面对迎面而来的美貌少妇, 湘贵妃多打量了她几眼, 随后嘴唇微动, 似乎想开口问什么, 但最终没问出口,只朝美貌少妇点头浅笑, 便朝屏风外缓步行去。

萧盈盈也朝湘贵妃微微颔首,便算是行过了见面礼。随后,快走几步来到龙榻前, 弯腰探视崇德帝。

只见崇德帝双眼紧闭,面色苍白, 嘴唇也苍白, 整张面庞是一种病态的白。

“表哥……”

无比哽咽, 随之而出的还有萧盈盈眼眶里的泪。

听到这声“表哥”, 行至屏风旁的湘贵妃脚步微微一顿, 回头望了一眼萧盈盈。

这个动作, 林灼灼和萧盈盈都背对着, 并未察觉。恰逢四皇子卢剑从寝殿门口迈入,一眼望见了,心头微微荡起一丝异样。

“母妃?”见母妃有些愣神似的凝望萧盈盈, 卢剑来到母妃耳边轻唤。

湘贵妃收回目光,什么话都没说,缓缓转身朝寝殿外行去。湘贵妃不喜人多,没从正门出,走了后门。

卢剑也默默跟随湘贵妃走了寝殿后门。

出了崇政殿后门,湘贵妃在前,卢剑在后。

湘贵妃不说话,卢剑也不说话,只静静尾随。

两人缓缓穿入花丛,步入腊月的天,微微有些冻,冬风撩起湘贵妃身上的裙摆,还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

这样不说话的两人,单看颜值,落在御花园里当值的宫女太监眼底,像极了闹别扭的情侣,轻易猜不到是母子。实在是湘贵妃脸上丝毫没有岁月的痕迹,怎么看怎么一妙龄少女。

偏生这样美的“少女”,眼角眉梢汪着一丝散不去的愁。

突然,天降大雪,鹅毛大的雪花无情落在湘贵妃乌黑发丝上、肩膀上,给本就凝着一丝解不开愁绪的湘贵妃,越发添了一丝冷。

卢剑试图琢磨母妃的所思所想,然后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随后卢剑从路边当值的宫女手里拿过一把红色油纸伞,快走几步上前,撑到湘贵妃头顶,解释道:

“母妃,方才那个少妇是父皇一块长大的表妹,十几年前下嫁镇国大将军为妻,如今膝下有一女,方才跟在她身后那个少女便是其女。”

卢剑如此解释,是怕母妃误以为萧盈盈是后宫哪个得宠的妃嫔。毕竟如今连皇后都进不去父皇寝殿了,萧盈盈却能来去自如,还被福公公礼遇有加,可见其得宠程度。

话说,湘贵妃入宫快三年,怎的还未见过萧盈盈?

这就要从湘贵妃的性子说起了,生性喜静,不爱人多的场合。再加上她是不能嫁人的圣女,却未婚生子,最终还成了帝王后宫的一名妃子,还有一些其它难以启齿的种种理由,令湘贵妃越发不爱露面人前,所有的宫宴庆典从不参加,终日幽居飞霞宫或是在附近无人处偶尔散散步。

而萧盈盈呢,刚从西北回京不久,撑死了也就一年零几个月,入宫次数也不多。

如此一来,湘贵妃今日倒还是第一次见上萧盈盈。

听了卢剑的解释,湘贵妃微微颔首,只极轻地问了一句:“她,可是叫萧盈盈?”

卢剑微微一怔,似乎奇怪母妃不认得萧盈盈本人,却知道“萧盈盈”这个名字,但还是点点头,实话实说:

“是。”

然后,湘贵妃再无旁的话了,只略微在鹅毛大雪中顿了顿,便回转身来,面无表情沿着远路返回,重新朝崇德帝寝宫行去。

卢剑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从小到大,母妃便不会在他面前透露过多的情绪。

往往靠猜,才能了解母妃在想什么,但是母妃情绪藏得太深,便是聪慧如卢剑,也猜不出太多来。

譬如眼下,母妃心头到底是怎么个想法,卢剑就有些看不大懂,也琢磨不透。

崇德帝寝殿里。

萧盈盈只略微站了一会,福公公便赶忙搬了张椅子来,搁在龙榻床头边。

“郡主请坐。”福公公小声道。

先头的湘贵妃是坐在床沿的,湘贵妃是妃子,还是崇德帝心头挚爱,自然能坐床沿。萧盈盈就不同了,哪怕曾经是分外要好的表妹,如今已嫁作臣妻,也不方便再坐崇德帝床沿。

好在福公公眼力好,立即搬来了椅子。

萧盈盈朝福公公点点头,随后落了座。

林灼灼挨着娘亲的椅子站,眼见上一世健健康康的皇舅舅,这一世被自个间接害得躺在床榻闭目不醒。尤其方才,那个白胡须葛神医再次诊脉,说还是不知何时会苏醒。

林灼灼立马内疚得哭了出来,不自觉就跪趴在床沿,抓着黄色龙被,一声声哭喊:

“皇舅舅,您醒醒啊,灼灼和娘亲来看您了。”

“您上回补偿给我的小礼物,我很喜欢,天天跟娘亲一块听。里头放的曲子都好好听,我和娘亲每听一次,都能多吃半碗饭。”

萧盈盈用帕子抹了抹泪,她自然也晓得崇德帝会变成如此,与她们母女算计太子的事脱不了干系。所谓蝴蝶效应便是如此了。

偏头拭去泪珠时,萧盈盈望见窗外扬起了鹅毛大雪,忽然想起一些小时候感动的事,便哽咽地说了起来:

“表哥,你还记不记得我十一岁那年春猎贪吃烤肉,母亲不许我多吃,我就偷摸着躲去偏远的林子自个偷偷架火烤,吃坏了肚子昏厥过去,直到天黑了才被你第一个寻到,你一路背着我往帐篷走……后来,我醒了过来,你却因为保护我被野兽攻击得昏厥了三天三夜,那次有得道高僧预言‘你命里极贵,必能逢凶化吉’……”

“表哥,你不知道,那次有高僧预言了,我还是自责得要死,害怕得要死,我甚至还想过,若你醒不来了,我也不要活了。”

说到这里,萧盈盈泪珠再次大滴掉落,用帕子捂着嘴,声音越发哽咽了起来:“表哥,这次也是一样的……”

若因为她和女儿的事,害得崇德帝丢了命,她肯定还会像从前那般,自责到活不下去。

说到这里,回忆起年少时崇德帝呵护她的那些好,再想起自个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崇德帝于不幸之地,萧盈盈心头说不出的内疚,说不出的强烈自责。

最终,萧盈盈与女儿一道哽咽地扑倒在了崇德帝被子边缘,微微耸动肩膀小声地哭。

“对不起,表哥,对不起……”

突然,正趴在被子上掉眼泪的萧盈盈,察觉头顶压下一股重量,微微一愣,随后抬头……

惊见枕头上的崇德帝微微睁开了眼。

“表哥,你醒了?”萧盈盈惊喜地直起上半身来。

林灼灼听到娘亲的话,也忙将埋入被子直哭的脸蛋抬起,果真见皇舅舅虚弱地睁开眼,但唇边有一抹温馨的笑。

刚走到屏风旁的湘贵妃见到眼前的情景,却是脚步蓦地一顿,然后立在屏风旁不动了。

卢剑也随着湘贵妃步履一顿,虽然他来得不够及时,但父皇往回缩的手他瞧得清清楚楚,若没推测错,前一刻,父皇应该探出手去抚了抚萧盈盈头顶。

像极了安抚小妹妹不要哭的兄长。

蓦地,卢剑有些明白过来自个母妃在介意什么。

卢剑正想着时,福公公欢喜的一声:“湘贵妃娘娘来得真巧,咱们皇上刚刚醒了。”卢剑视线紧紧盯着父皇。

崇德帝视线还停留在萧盈盈哭成花猫的脸上呢,骤然听得福公公的话,视线很自然地移向屏风旁的湘贵妃,抬起手招了招:“湘儿,过来。”

声音里满是柔情。

萧盈盈反头见湘贵妃来了,忙从椅子上起身,拉了女儿站去一旁,将空位让出来。

林灼灼见皇舅舅醒了,心头一松,欢欢喜喜地跟随娘亲站去一旁。见娘亲一张美人脸布满了泪痕,左一道右一道的,很有几分狼狈,忙掏出帕子给娘亲清理。

萧盈盈得知自己花了脸,尴尬得赶忙用帕子遮脸,想着反正崇德帝已经醒转过来,湘贵妃也进来照看了,有没有她都无所谓,便悄悄行了个告退礼。也不等龙榻上的崇德帝回应,就帕子遮脸,拉着女儿朝寝殿外退去。

这个动作不仅显得熟络,而且透着几分俏皮。

再往前倒退十几年,萧盈盈可是京城出了名的第一美人,堪称国色,便是最艳丽的牡丹与之相比,也要逊色三分。这些年过去,虽然比不得圣女驻颜有术,还嫩得像个妙龄少女,但萧盈盈也绝对瞧上去只像个才嫁入夫家两三年的少妇。

瞧着娇俏有活力。

是以,萧盈盈左手拿着帕子遮脸,右手勾着女儿小手往门外退,这个动作无端显得有几分俏皮。

与她们擦肩而过的湘贵妃见了,脚步略略顿了一顿。

龙榻上的崇德帝,见萧盈盈还像曾经那般在他跟前做出这等小动作,很自然地欣慰一笑,随后视线又回到了湘贵妃脸上,再次柔柔唤道:“湘儿,过来。”

湘贵妃长长的眼睫毛微垂,缓步坐到了床沿边,任由崇德帝捉住了她微冷的双手。

“手,怎么这么凉?”才醒的崇德帝身子微弱,声音也微弱。

湘贵妃不答,只偏头唤一旁立着的葛神医赶紧过来给皇上把脉。

葛神医却笑道:“无需把脉了,皇上醒来,便是无事了。好好休息,便好。”

“你又去吹冷风了?”崇德帝捂住湘贵妃双手,缓缓拉倒自己唇边。

湘贵妃还是无言,但也没抽回手,就这样像往常一般静静地瞅着崇德帝,稍稍坐了一会,便道:“皇上,外头还跪了一院子的朝臣。”

这是提醒崇德帝,他还有朝堂要务没处理。

崇德帝刹那间想起自个昏厥前的事,那个该死的逆子!思及太子,崇德帝情绪一激动,又咳嗽上了。

湘贵妃搀扶崇德帝坐起身背靠床头,给他腰间塞了一个迎枕,才动作轻柔地给他拍着后背。

崇德帝缓过劲来,见老四卢剑立在不远处,小声招呼卢剑上前,道:“老四,太子被倭寇抓了,东南不能群龙无首,你速速前往东南,帮父皇将东南的残局收拾得漂亮些。”

换言之,就是太子被弃了,临时换卢剑当主帅。

卢剑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了,毫不犹豫地跪下道:“儿臣接旨!”

但退出寝殿前,卢剑又请示了一件事:“父皇,太子的事?”如何处理?

崇德帝略略一顿,微弱的声音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便是要花大力气救回京了。

卢剑明了,若太子有骨气点,被倭寇抓了,就该以死明志,而不是被吊在战舰上,做出一系列辱国、辱君、辱父之事。这样贪生怕死的太子,崇德帝已经是失望透顶,恨不得一脚踹死才好。

但到底是亲生骨肉,崇德帝做不出“放任太子一辈子被倭寇囚禁”的事。

崇德帝可没忘记,一百年前,隔壁邻国君王被倭寇抓去当了俘虏,从此囚禁在岛上虐待凌辱了二十年,最后终于被虐死时,国王浑身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和干瘪的皮,一点肉都没有,完全不像个人了。

再说了,太子卢湛不肯就死,一旦真被倭寇囚禁一生,大武王朝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隔壁邻国可是被诸国嘲笑了一百多年了,如今还没抬起头来。

是以,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拼了命也要将太子弄回来。

“是,儿臣遵命,这就火速前往东南!”卢剑临行前瞅了瞅湘贵妃,母妃藏在心底的事他大致猜到了,只能等他从东南凯旋归来再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