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咖啡厅里的热闹随着安吾出现戛然而止, 新同事们交换了一圈眼神,体贴的纷纷起身鱼贯而出。
“总之,欢迎你加入武装侦探社作为调查员中的一份子, 矢田小姐。”
国木田先生终于抢回眼镜戴好,转而冲安吾的方向颔首示意:“请尽快在投入工作前处理好私人事件,需要帮忙就开口。”
不等我出声他夹着手账当先向外走去:“该下班回家的下班回家, 该回去值班的回去值班, 不要浪费时间!”
谷崎兄妹跟在后面互相依偎着绕过安吾走出去,时不时回头用隐晦的目光上下打量。
与谢野医生和乱步先生一前一后,走过这片陷入死寂的座位时晶子抬手拍拍我的肩膀:“如需医疗服务,保证随叫随到。”
联想此前国木田先生发青的脸色……小动物本能让我意识到医生小姐的“爱抚”可能会有点可怕。
哦,安吾的脸也青了。
“名侦探站小吹雪你这边哦!”乱步先生睁开眼睛瞄了眼我那愣在走道旁的‘前夫’:“没有谁会留在原地永远等待, 这种事只有小孩子才会期待吧, 成年人也这样可不行。”
太宰先生走在最后面,他在我意外的目光中将手臂搭在安吾肩头状似亲密:“我这一整年可就指着这件事打发时间娱乐了, 加油~”
所以, 你们两个就是相识多年又因为某事产生隔阂的友人吧!安吾你对朋友都要比对老婆尽心, 这日子还是别过了!
咖啡厅沉重的拉门开了又关, 可爱女招待上前收拾餐具, 很快卡座里就只剩下我和安吾两人。苏格拉底蹲坐在猫包里审视着对面低下头脸色苍白的男人, 喉间尽是威胁的咆哮。
“好了, 现在没有其他人在, 你可以开始解释。”
我记得很清楚,以眼下为节点向前推算, 坂口安吾已经足足一年多没回过家。电话之类的事我无力计较,距离法院裁决生效还有几天,就算他提请上诉也可以由“遗弃罪”为名再次对簿公堂。
流逝掉的时间不会骗人, 证据充足让我底气十足。
安吾摘下眼镜放在手侧,眼睛下面两圈黑青,走出去对别人说吃了我两记王八拳也不会有人不信。
“第一件事,我在内务省下属异能特务科工作,担任辅佐官一职。”
事到如今,隐瞒也没有什么意义,像老师那样敷衍妻子无异于自掘坟墓,不如老实交代。
“所以,家里是普通人的、被蒙在鼓里的只有我,对吗?”
我只是不聪明,又不是傻,潜台词什么的,哪里听不出来?在“异能”特务科做到辅佐官的职位,是个普通人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
安吾点头,继续说明:“我的异能力与战斗无关,情报类。很危险,随时有可能殉职。无数人想要从我这里得到各种各样的情报,他们根本就没有人性,为了利益什么都敢做,更没有不牵连家人的原则。”他抬头看着我,温润的黑色眼睛里流淌着悲伤:“太多了……我见过太多前辈们的不幸。我害怕哪一天在凶案报告里看到你的名字,就像今天……对不起,未经你首肯就把你藏在盒子里,让你一个人在家里寂寞生活。”
港口黑手党对待潜入搜查官的手段……让人不寒而栗。
“这并不是你连电话也不打一个的理由,安吾。”
我坐在卡座里,理智与感情彻底割裂开来,重新审视着面前的丈夫以及业已告一段落的婚姻。
“我是一个人,正常的、普通人。就算生性喜静略微孤僻了些,也是个需要交流的人,不是个可以随便放在哪里小心包裹起来就好的装饰摆件。你究竟忙到什么程度?一天二十四小时,六小时睡眠两小时用餐一小时社交活动,剩下还有十五个小时,十五个小时中你挤不出五分钟时间给我?你是在印度的拉贾斯坦邦工作吗?”
“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什么也不说。”
我看着面前的柠檬水无比冷静。
愤怒到一定程度自然而然冷静下来,毕竟他的工作就是这样一种情况,我也不可能更生气。
原来我们之间看不见的透明墙壁从一开始就存在——我不懂异能力者的世界,安吾不懂普通人的生活。
“能保持着一以贯之的热忱对待工作,作为公务员你真的很出色。但是安吾,作为丈夫,我认为你不适合婚姻。”玻璃杯里的柠檬片逐渐向下沉没,我听见自己用沙哑的声音质问:“除了职业需要以及同情心作祟外,你真的有爱过矢田吹雪这个人吗?”
——“既然可以预见无法好好经营,为什么要结婚?”
安吾陷入沉默,许久之后他拿起眼镜戴好:“对不起,是我的错。第二件事,两年前我曾作为潜入调查官进入港口黑手党担任情报员,脱离后回到异能特务科工作。作为我的妻子,吹雪你很可能成为被报复被绑架的头号目标。不要随意轻信无缘无故靠近你的人,请保护好自己。”
“虽然现在说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但是……一开始我确实抱着做个普通公务员,和你一起经营婚姻与家庭的想法求婚。然而谁也无法预测未来,我敢说自己无愧于国家无愧于政府,唯独愧疚的人,却是对我最重要的。”
“第三件事。”他又一次抬手想要去摸眼镜,最后还是忍住,重新将手放下:“你是对的,吹雪。我不该从主观角度出发枉顾你的意愿。你一直都很优秀,很聪明,你可以运用智慧对抗强敌,而不是像我臆想中那样只能被秘藏着。”
“你是一往无前的雨燕,我才是站在岸边驻足不前的昏聩渔夫。”他低头压在咖啡店复古的柚木桌面上:“法院判决,我没有异议……只要能让你高兴。”
“关于财产调解,也都依你的意思,随时可以让你的律师来找我。”他取出一只我没见过的手机打开放在桌子上:“私人电话总是锁在柜子里一直也没响过,这是我的对公号码,就算当时无法接听事后也一定会抽时间回复。”
我瞄了眼号码:“你这样又何必,已经发生的事无需回头再后悔。不再做夫妻我们也可以是亲人是朋友。放过自己,才能被生活放过,这不是你那些哲学书里讲过的道理么?”
或许他的私人电话出了什么问题,但这不是还有其他联系途径?一定要我呐喊到声嘶力竭才能让他听到声音,我也是会疲惫的啊……
安吾照原样趴在桌子上低低笑了两声:“这样说真是让我无地自容,我究竟让你孤单到何种程度才会在寂寞逼迫下去那些原文书……”
那本来是织田作去世又失去另一个朋友后他被失眠困扰下无可奈何打发漫漫长夜的选择,能治疗重度精神衰弱以及失眠的书籍……可以想象有多无聊艰涩。
“对不起。”他再次出声道歉,直到我端起杯子才坐直身体。我垂下眼睑不想看,胡乱点头轻声回答:“一直以来,都给你添麻烦了。今后祝你工作顺心,有可能的话,尽量抽时间好好休息。”
勉强皱眉笑着,眼泪马上就要落下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不用客气,虽然我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忙。就这样,我还得出去一趟,再见。”
至少今天,我不想再看见你。
抱起急得喵喵乱叫的苏格拉底低头冲出漩涡咖啡厅,我想的是回趟老家把耗材和画笔都搬到员工宿舍。当有一件事让你痛苦不堪时最好的解决方法是去想另一件麻烦棘手耗时耗力的事转移注意力,这样就没时间继续难过了。
安吾低头同意服从判决的瞬间我几乎忍不住想泼他一头柠檬水。
哪怕不算智齿反复发作的时间,进入重症区那半年我只能百无聊赖盯着窗外的天空发呆,独自走去治疗室,独自坐在病床上,独自翻看书籍,独自打单机游戏,独自渐渐衰弱直至等来终结。整整六个月,坂口安吾你人在哪里?
并不否认把自己活成孤岛有我本身的原因,但是现在我终于意识到孤独比死亡更可怕,怕得宁可舍弃爱情也不愿再继续等待。
抱着猫一路从武装侦探社楼下跑回老家,院子里那棵盛开的樱花树已经连叶子都不剩,光秃秃的枝丫挣扎着伸向天空,我这才惊觉冬天到了。
悲凉混合着泪水失控,站在陪伴着我从小长到大的老房子前我终于哭出声音。
孤独的回声反复回荡在四周,初冬空气中的寒冷侵入骨髓。
“您好,您……没事吧,需要我为您做什么吗?”节奏有些古怪的问候突然出现,我胡乱抹了把脸翻找出钥匙,顺便点头回应上前关心的好心人:“我没事,只是沙子进了眼睛而已。”
一片雪白从右边飘到左边,说话的人声音很好听:“不必因为痛苦而感到悲伤,痛苦实乃催开天堂大门的钥匙。还是说您认为这份痛苦是由罪孽带来的惩罚,所以才会羞愧哭泣?”
他的遣词造句里带着浓浓的宗教意味,虔诚又沉重,我忍不住抬头看过去
——个子很高,黑色半长发柔顺洒在耳边,戴着不大适合本国气候的毛绒白帽子。
我面前的异国青年有一双温柔的紫色眼睛,侧头微笑着伸出手:“您这样美丽的人不应该罹受苦难,听到您悲切的哭泣,哪怕路边偶然经过的行人也不会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