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警视厅一楼西侧, 会客室。

与种田夫人无言对坐半小时。

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位非常有涵养的女士,被人冷淡拒绝也只是微笑着垂下眼睑静坐。

倒是我,随着时间慢慢流逝越发觉得这样对待一位长辈非常不妥。既然她言语中带出熟稔的意思, 想来定是从种田先生居中辗转讲述得知。

我很怕被她这样的女士问起与眼镜子离婚的事情, 不是指恐惧一类的害怕, 而是怕不被同类理解。就像只有女性才会往往对女性格外苛刻那样, 你几乎无法分辩其中的道理。

“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世人都认为应该如此。”

“你应该体谅他。”

“他也是有苦衷的啊。”

“就不能看在曾经的感情上再给彼此一次机会?”

“其实是已经有了别的人, 是么……”

诸如此类或好心或恶意的“劝解”这半年来我听得已经足够多了,每一次都无异于被人蛮横剥开伤口。

我的痛苦,于世人而言不过如此, 即便曾付出沉重代价,亦不过只是他日闲聊中的一个小话题。

虽说难免有迁怒的成分在内,这样的话也确实让我平白对眼镜子多了一股怨念。

原本我并不怨恨他。

即便曾经躺在病床上等到最后也没能等来丈夫的身影, 我终究深爱着坂口安吾这个人。

但我也用生命证明了一个道理:并不是相爱的人就一定能够相守。

哪怕我再生性喜静,再享受孤独, 成年累月的寂寞也会压垮一切努力。现在的我是真怕了,害怕满室挥散不去的寂寥。

如果这位夫人开口也是那些劝和之言,我想我绝对会崩溃失态, 立刻打车跑去内务省泼红油漆举条幅抗议也不一定。

“你看上去不太好,需要热茶吗?”

种田夫人的声音很好听, 安静舒缓,亲切的关怀让我格外难受,我宁可她把我当做空气:“……”

这半年来已经很少出现这种完全拒绝他人的状态, 没有为什么,就只是单纯的不想说话,不想交流。

种田夫人误会了,她真以为我有哪里不舒服。急忙出去找人送了热茶来, 又试过温度才将杯子塞进我手里:“先暖暖手,等凉一些再慢慢喝。”

“……”接过茶杯,微黄的茶水氤氲着淡淡香气,情绪逐渐稳定:“抱歉。”

“啊,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吓到你了呢。”她抬手帮我拂开不知何时被冷汗打湿的额发:“我只是来警视厅申请隔离保护而已,你想得太多了。”

“隔离……保护?”我有点傻眼。

这种请求,多半用于遭遇变态跟踪狂之类的困境,或者离婚后一方纠缠不休,另一方也有权向警察提出申请。

“是啊,说来也不怕你笑话。”种田夫人抿嘴笑得温和狡黠:“我们那个年代婚嫁都比较早,也没有现在所谓的婚姻届一说,自然办不了关于离婚的手续。想要分开只需各自居住就好,我现在年龄也比较大了,不想再和父母挤在娘家,申请了隔离保护后另寻他处居住即可。”

“……”

这绝对算得上是惊吓,我差点把手里的茶杯扔出去:“您……要和种田先生离婚?”

“不是要,是必须呢。一把年纪几十年来分分合合好几次,实在也是累了。每次都要劳动父亲母亲居中调和,我也很没有颜面呢。”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握在掌心:“剩下的人生呀,我想为了自我而活。”

“你还这么年轻,不要像我这样活到头发快白了才想明白。先要对自己好一些,然后再把剩下的爱分给其他人。”种田夫人惬意的靠进沙发靠背里啜饮茶水,看得我忍不住学着她一起将茶杯送到嘴边:“您找到合适的住处了吗?”

“还没呢,有朋友希望我能过去,但是……总觉得太给人添麻烦了。”她抿嘴笑得和煦:“现在我只想先和警察先生们谈好条件,然后去和服店作身新衣服。终于不用把种田家的家纹穿在身上,心情也舒缓许多。我看你现在不太忙的样子,一起去吗?”

和服这种传统着装,只有父母还在世时有人替我准备,成人礼之后就再也没有穿过。种田夫人的邀请让我既意动又踌躇。

——我不确定乱步先生能愿意和我们一起去,但是放他自己回侦探社,这件事更不现实。

“我……”

“我搞定啦~小吹雪我们回侦探社吧!”

名侦探从外面探头向茶室内看,然后“呼喇”一下跳进来:“秃头大叔家的阿姨!”

我:“……”

乱步先生!您这样称呼一位女士一定会被打的,绝对会被打的!

种田夫人只是笑:“啊拉,这不是福泽先生家的小侦探吗?好久不见。”

看她没有生气的样子我长出一口气:“夫人希望能有人陪她去和服店,乱步先生愿意一起吗?或者我叫个车先送你回侦探社。”

反正他的报告都是我在做,早一点晚一点还不是我说了算。

“隔离保护?”乱步先生突然咧嘴笑开,十足十的幸灾乐祸。他迫不及待掏出手机戳下号码:“社长社长,秃头大叔终于被他家的阿姨踹啦!为了庆祝我和小吹雪陪她去和服店做新衣服哈,下班后才回去。”

一连串操作快得我都来不及阻拦,只能坐在原处傻笑。

还能怎么办呢,我也觉得有点……暗爽。

有名侦探帮忙,种田夫人提交的申请很快得到通过,我告诉她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先去我父母留在青叶区的老房子里落脚,总比去和别人挤着寄人篱下要强。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会按照正常市价付租金给你。不如等从和服店出来就搬家,等你们有空一起去吃东西呀。不要再称呼我种田夫人了,我娘家本性松山……”她是真的为能结束这段婚姻而感到解脱,整个人色彩都变得鲜活起来。

我没有拒绝她的要求,她和我一样,我们并不需要同情与怜悯,只希望能有个安静稳定的环境度过最初最艰难的时期。曾经有武装侦探社向我伸出援助之手,现在我也可以帮助别人。

办完手续我们一起乘车去了松山女士提过的和服店。乱步先生坐在外面会客厅里抱着零食翻看提供给小客人的漫画,我被女士拖进量体间,面对架子上挂着的一排排和服半成品犯起选择困难。

“年轻女孩要穿鲜亮些的颜色,马上就要到赏樱季了,这件好看!”

她翻开一架樱红底白樱飘花的棉质和服推到我面前,而我看的则是更靠里面那架浅粉立波纹春告鸟——小镜花穿这个图案一定很可爱:“请问,布料底端可以收放的是吗?”

裁缝站在旁边笑眯眼睛,点头应声:“是啊是啊,客人有要求的话可以留条收放的边。”

“家里有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想来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要留点余裕才好。”我将小镜花的数据告知裁缝由他取下那匹半成品继续加工,转回来又替松山女士从两件难以挑选的衣服中决定了蓝底蝶纹的新衣。

“我都离婚了,凭什么不能穿花俏些?小纹太显老气,从前又为了显得稳重不敢不用,哼!”她用力将衣角塞进腰带拍拍,站在镜子前扭来扭去左右看看:“吹雪眼光好呢!”

由于尚是早春,羽织也必须准备,总之等我们大包小包走出量体间乱步先生已经靠在沙发里抱着漫画睡着了……

“盛惠。”

老板娘看着我们笑得眼睛都睁不开。

我指着挂在架子上的绒球询问价格,考虑到我们在这里烧掉的纸钞,她干脆利索取下两只装进盒子里递过来:“送给您,希望下一季还能再见面。”

“多谢。”

毛球是挂在男士和服正装系带上的装饰品,打算送给乱步先生作为礼物,为难他坐在这里老老实实等我等到睡着。

等晚上回到员工宿舍把这件事告诉大家,与谢野医生拍着桌子表示要约好时间去我家开个酒会。想到院子里那株几乎独木成林的樱树,我表示今年侦探社可以换个赏樱的地方:“院子不算太大,但也足够坐得开。家里有现成厨房可以用,自制食物比购买成品能节省不少开支,就算喝多了也有房间随时可以休息,只别太大声打扰到邻居们就好。”

只听到“节省开支”这四个字国木田先生就点头:“很好,就这样。”

镜花现在跟着我住同一间宿舍,此刻也对许诺的汤豆腐充满期待:“切成兔子形状真的可以吗?”

“我曾经制作过一种非常硬的豆腐,别说切成兔子,拿去雕刻估计也行。”太宰先生毫不心虚的忽悠小孩子。拿着毛球当玩具去逗苏格拉底的乱步先生只关心一个问题:“一定要等到赏樱季才能去?”

润一郎无论什么时候都和妹妹腻在一起,挠着后脑勺表示他们可以负责跑腿采购食材。

周围满是欢快的笑声与温暖的陪伴,我坐在人群中抱着同事们带来充做晚饭的炖菜低头吃吃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