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轿车停在不远处的路边。
雨已经停了,喻助理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压低声音偷偷打着电话。
他的视线所及之处,穿着淡紫色长裙的女子站在路边,正两眼失神地望着对面的废墟。
其实也是到了这边,喻助理才想起来。
以前这里的确有个小区,但几年前就被收购,准备开发成购物中心。
然而等居民楼全部拆完后,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项目突然停摆,这里也就荒废了,现在除了公交车偶尔经过之外,几乎没什么人会到这边来。
喻助理也没想到鹿念是来这里。
下了车后,太太就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对面的废墟,刚开始还有点雨,他给她打伞,劝她先回车里坐着。
只是他刚说了一句,她就……
哭了。
豆大的泪珠一直往下淌,把喻助理吓得够呛,劝也劝不住,只能申请场外援助。
听完喻助理的话,顾承彦怔然后,眉头深深皱成了“川”字。
绿茵花苑?
他跟鹿念结婚两年,从没听她提起过这个小区……
望着窗外昏暗的天色,他的眼前浮现鹿念失忆后,明显区别于以往的种种表现,顾承彦不由一哂。
或者说,他其实从未了解过她。
喻助理还在电话里求助,问他接下来怎么办。
顾承彦轻轻摩挲着袖扣,冷漠地说道:“你送她回医院吧。”
-
鹿念站在小区对面的马路上,呆呆望着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
大门口的芒果树已经不见了踪影,光秃秃的,围墙全部被推倒了,露出狰狞的钢筋,碎石满地。
小区里充满她童年回忆的老房子,一座座成了废墟,石头上长着青苔和野草,变成了一个个小土丘。
雨幕里,荒凉一片,温情不再。
如果不是原本大门的位置,那块写着“绿茵花苑”的牌子还歪歪斜斜地挂在那里,鹿念肯定会跟喻助理说——
他走错了,这里不是她要去的地方。
还记得小时候刚搬到这里时,她坐在车里,透过车窗指着牌子上的字跟妈妈说,那上面有好多小草啊。
妈妈笑着抱住她,说那是因为这个小区绿化好,以后他们一家就住在这里了,问她开不开心……
无数的记忆在脑海里翻卷,像泛黄的老照片,被撕成碎片散落在地面,被雨水冲得七零八落。
鹿念身子微微发抖。
她很茫然。
不明白怎么会这样……怎么一觉醒来,家就没了啊……
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
她抱着肩膀蹲在地上,失神地看着对面已经变成废墟的家,只觉得心里面空落落了,像无根的浮萍,随时会被雨水冲走。
爸爸妈妈已经离开她了,为什么现在还要把她的回忆也摧毁呢?
为什么毁掉之后,要让它这样荒废着?
怎么可以把别人最珍贵的东西毁掉之后,还要这样残忍地践踏它?
鹿念蹲在地上,裙摆垂落地面,被雨水浸得湿透,此刻的她狼狈得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悲伤又茫然。
喻助理又走了过来。
“太太,别难过了。”
他给她递纸巾,又安慰她,然后劝她先回医院。
鹿念没有理他,她现在自闭得不想搭理任何人。
不一会,他就走了开去。
鹿念抱着膝盖蹲在地上,看着水泥裂缝中长出来的草叶,叶尖枯黄。
她静静地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任凭大脑放空。
不知道过了多久。
“啪嗒——啪嗒——”
雨又开始下了,一滴两滴,不停打在她身上。
再过一小会,或许就会将她浑身浇透。
这时,一双有些眼熟的黑色皮鞋,出现在了她眼前,原本一尘不染的鞋面,此刻溅了雨水和一两滴淤泥。
鹿念盯着那双皮鞋看了两秒,这才顺着对方的西装裤,呆呆抬头往上看。
英俊冷漠的男人,举着一把大黑伞站在她面前。
“啪嗒啪嗒——”
陡然转急的雨,像倒豆子一样打下来,却再没有一滴落在她身上。
男人低眉俯视着她,漆黑的眼眸不带丝毫温度,却在雨中为她撑开了一方小天地。
在她愣愣的目光中,一件厚重的西装外套丢了过来,挡住了她的视线。
鹿念抱住那件西装外套。
在瞥见外套的袖子快要碰到地面时,她慌忙站了起来。
结果起得太急,一阵眩晕袭上大脑。
她眼前一黑,就要倒向一边,待缓过劲来,却发现自己靠在男人怀里,被他单臂搂住了腰。
炙热的气息包裹住她,带着独属于男人的气息。
鹿念抬眼,对上男人黑沉沉的双眸,心脏不受控制地扑通乱跳。
眼角还挂着的泪珠,混着雨水滑下她的脸颊。
男人松开搂住她腰肢的手,温热的指尖摩挲过她的脸颊,轻轻拭去了她的眼泪。
鹿念微微一颤。
“顾承彦……”
她喃喃喊着他的名字,回过神,意识到两人过分靠近的距离,她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承彦没有回答,目光淡淡地打量她。
女子发丝凌乱,原本苍白的脸色有了一丝红润。
此刻眼角和鼻尖哭得红红的,紧紧抱着他的西装外套微微发抖,像个刚刚被欺负了的小女人。
“顾……”
鹿念张了张口,刚喊了一个字,就见男人伸手,将伞柄伸到她面前。
她不明所以地握住伞。
接着顾承彦伸手,示意她把西装外套还给他。
鹿念抿唇,心底升起一丝丝失落,但还是乖乖还给了他,却见男人接过外套后,利落地抖开,然后——
她的肩膀一沉,那件外套被披在了她身上。
厚重的暖意包裹住了她,带着若有似无的松香味,将夹杂着雨水的寒风阻挡在外。
鹿念呆呆地望着他。
男人却一言不发,又重新把伞拿了回去,有力的臂膀搂住她的肩。
“回去吧。”
他淡淡说道,然后护着她往停车的地方走。
鹿念不由自主被他带着往前走。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雨幕中的废墟,天色昏暗,废墟掩映在黑暗里,就连那块写着字的牌子也看不清了。
她收回视线,跟着男人沉稳的步伐,一直走向车灯亮起的地方。
那里白蒙蒙的一片,同样瞧不清景色,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她已经不觉得害怕了。
她轻轻捏着身上的西装外套,侧眸偷偷觑了觑顾承彦。
他的臂膀搂住她,将她半圈在怀里,雨水哗啦啦落在他们头顶的伞面上,嘈杂的声响,却意外地令人安心。
她红着脸低下头,跟着顾承彦来到了车边。
下摇的车窗里,喻助理对着她笑。
鹿念有些腼腆地弯了弯嘴唇。
“啪嗒——”
顾承彦开了车门,幽黑的凤眸望着她,用眼神示意她上车。
鹿念慌忙矮下身,坐进了车里面。
“砰——”
刚坐好,车门就被关上了。
鹿念忍不住往后看,喻助理的车后面,还停着一辆车,应该是顾承彦刚刚开过来的。
她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
却听旁边一声响动,另一边的车门开了,男人高大的身影坐了进来,顿时把空间挤得逼仄不少。
鹿念微红了脸颊,僵着身体规矩地坐好,在看到有些脏污的裙角时,又慌忙地往下拉了拉。
顾承彦看了她一眼,又看向驾驶座,示意喻助理开车。
“好的,顾总。”
喻助理笑眯眯地应了一声。
引擎响动,他们的车调转方向,在昏暗的雨幕中,驶向来时的路。
鹿念看到后面的那辆车,也跟着他们缓缓开了过来。
车里面只有司机,并没有其他人。
她不由侧过头偷偷看顾承彦。
车里有了灯光,视野明亮,让她能更好地瞧清他的模样。
顾承彦把外套给了她,现在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衬衣,套着银灰色西装马甲,领带被一丝不苟地压在里面。
他脊背挺拔如松,宽阔的肩膀,优雅又有力量,轮廓分明的侧脸,下颚线棱角锐利,俊朗又带着十足的攻击性。
即便不说话,身上也隐约流露出淡淡的威严,让人忍不住听从他的指示。
鹿念不禁想,肯定是因为这样,她刚刚才会乖乖跟他上了车。
十年后的顾承彦无疑是充满魅力的,不仅仅是愈发英俊的五官,更吸引人的,是那历经岁月沉淀后才有的稳重成熟。
车里很安静,显得有些压抑。
鹿念眼睛滴溜乱转着,最后没忍住率先开口,“顾……”
她顿了一下,改口道:“顾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特地来接她的吗?
顾承彦一顿,侧头看她。
他的眼神带着几分冷漠,淡淡说道:“听说鹿小姐使性子,小助理应付不过来,只好让我来看看。”
“鹿小姐”三个字,不自觉加重了语气。
然而,鹿念并没有听出什么来。
他有些嘲弄的语气,让她不由窘迫地低下头,脸蛋胀得通红。
刚才她受到的打击太大了,情绪崩溃之下,便没有听喻助理的劝,执意要留在那里,现在想想,喻助理当时肯定很为难。
这确实是她的不对。
意识到自己做错事,鹿念揪了揪手指,最后还是抬起头,乖乖跟喻助理道歉。
“喻助理,对不起,我刚才不应该那样的……”
正专注开车,间或竖起耳朵偷听的喻助理,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被cue到。
他愣了愣,透过后视镜看顾承彦的脸色,老板还是那副清清冷冷不近人情的样子,似乎浑不在意。
然而,在他身边待了三年,喻助理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他心里发怵,连忙摇头,对鹿念说道:“不要紧不要紧,太太没事了就好。”
听到他又喊自己太太,还是在顾承彦面前,鹿念再次红了脸。
她不敢看顾承彦,对喻助理笑了笑,然后看向了车窗外,好像突然被外面的景色吸引了一样。
却不知她这样的表现,落在某位先生眼里就有点别的意味了。
喻助理很想专注开车,然而背后的视线太过强烈,仿佛要将他洞穿一样,让他有些胆战心惊。
一路无话。
在喻助理的万分煎熬中,他们终于到了医院的停车场。
鹿念主动下车。
刚想把西装外套还给顾承彦,顺便感谢他,男人已经跟着下了来。
他砰地一声关上车门,插着裤兜径自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酷酷的,连背影都透着不好惹的气场。
鹿念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她跟喻助理微微点了点头,表达谢意后,便小碎步地跟上了顾承彦。
男人健步如飞,并没有为她放慢速度。
鹿念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为了跟上他的脚步,她走得很急。
车祸后,她的身体并没有好全,虽然没什么大碍,但一些淤青肿痛是难免的,更何况她昏迷了一周,身子很虚弱。
慢慢地,鹿念有些跟不上了。
最后她实在忍不住,急走两步,伸手扯住了他手肘处的衣袖。
感觉到拉扯,顾承彦顿住了脚步,他侧头看她,眼露疑惑。
鹿念被他看得不太好意思。
她低着脑袋小声说道:“你……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说这话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微微有些发酸,像被触动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但她又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她委屈兮兮地道:“你可以等等我吗?”
顾承彦低眉望着她。
在他的印象中,妻子总是冷冷清清的,两人除了床榻之间的交流,平日里很少说话。
记忆里,她很少笑,更别说像这样可怜巴巴地跟他撒娇了。
没听到他的回答,鹿念抿了抿唇,有些失望地道:“或者你先回去吧,我自己上去就好。”
说着,松开了他的袖子。
在看到被她扯出来的褶皱时,又小心翼翼地帮他捋了捋。
顾承彦打量着她,最后一声轻叹。
他看着电梯的方向,冷冷淡淡地说道:“你走前面。”
鹿念眨了眨眼,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怔怔地抬头望着顾承彦,手指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电梯的方向。
“我走前面?”她确认道。
顾承彦轻点了下头,神色间并没有丝毫不耐。
鹿念迟疑地往电梯方向走了两步。
回过头,就发现顾承彦确实跟了上来,她禁不住弯唇,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她继续往前走。
“哒——哒——哒——”
身后不断传来男人的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沉稳有力,给人满满的安心感。
鹿念的嘴角微微弯起,露出浅浅的小酒窝。
她渐渐放慢脚步,跟顾承彦并肩而行。
很快,两人进了电梯。
鹿念感觉有些热,便将西装外套脱了下来,却没有立刻还给他,而是紧紧抱在怀里,眼角眉梢带着笑,像偷吃了一颗糖。
顾承彦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等回到病房,鹿念才依依不舍地将外套还给了他。
“你要回家了吗?”
鹿念坐在床沿边,有些留恋地望着他。
顾承彦是她醒来后,唯一有熟悉感的人了。
也不知道席伯伯他们现在住哪里?什么时候才会来看她,他们应该知道她出车祸了吧?可能不知道她醒了……
她现在要怎么才能联系上他们呢?顾承彦……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吗?
鹿念胡思乱想着。
顾承彦将外套重新穿上,在听到她的话,整理衣领的手不由一顿,低眉望向她。
女子坐在医院雪白的床上,怀里拉了个枕头抱着,一双美目盈盈地望着他——这是以前,从来不曾出现在鹿念脸上的表情。
他心头微动,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鹿念咬了咬唇。
看着冷冰冰的病房,她心里莫名有些压抑。
她不喜欢医院。
曾在医院住了大半年,那是她至今想来都觉得痛苦的回忆。
现在就算联系上席伯伯一家,也不能让他们过来,毕竟下着雨,大半夜开车过来不太安全。
所以今晚……她真的要一个人孤零零住在这里吗?
鹿念不由看向顾承彦。
她现在能指望的就只有他了……
她抱着枕头的手臂紧了紧,最后鼓起勇气,说道:“我……我今晚能不能跟你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