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回门原应在婚后第二日,只此间不知为何变了习俗。
婚后第三日,快要入冬了,昼短夜长,此时天还没亮时,连理再次被唤了起来。
耳边的声音温雅动听,很是清透,但……即便耳边的声音再好听也不行!
连理咬牙睁眼,床幔上方还是那张长得极顺眼的脸蛋,看来看去……还是不可恨啊,连理无语内牛,揉着腰强行爬了起来,一天天的,结个婚真能折腾个人。
“回门礼是什么?”,连理吃了几口点心,就着茶水垫吧垫吧,梳洗了一番涂了点唇脂,却不想戳到了伤口,疼的连理嗷嗷直叫,暗骂温朝暮属狗。
“依着村中的习惯,糖烟酒茶四样。”
温朝暮走上前,皱眉瞧了瞧,回身从书房拿出一个白色的瓷瓶。
瓶子里是透绿色的膏体,泛着凉凉的草木香气。
“哥,娘说时辰到了,你们……呀!”温贞淑捂着眼睛跑了出去。
“……”连理翻了个白眼,尽力忽略唇上冰凉的触感,心说我们就涂个药,你这叫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温秀才白日宣淫呐。
挎着个篮子,连理再次走上了出嫁时的路。
时间倒退到不久之前,县城。
“嫂嫂快些,时辰到了。”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站在门外急切唤道。
“表弟,表嫂还没好吗?姨娘在催了。”一个与连凤年岁仿佛的女子走了进来,她生的娇娇弱弱的,说话轻声细语,瞧着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
“来了来了,催命呐。”连凤开门走了出来,门外,一双男女愣在了原地。
女人梳着随云髻,发间银钗叮叮作响,穿着一双嫣红黑底的鸳鸯绣鞋,穿着深蓝色鸳鸯戏水百褶长裙,一件斜领交襟白色内衫,外面罩着一件喜鹊红梅大红外衫,脖间带着一个银项圈。
“还不赶紧走,愣什么愣?”
瞧着……真像个富太太呐,十岁的王安合上嘴,转身跑了出去,一旁的马锦兰也赶忙上前扶人,笑道。
“这料子可真好啊”,女子下意识的摸了摸连凤的衣袖。
“这有什么?”连凤不以为然,她这件是依着记忆里连理当上官太太之时的穿戴叫人做得,只不论是绣工亦或是首饰,都没有连理那件来的精致。
门外,马氏正一边招待着卖肉一边叮嘱王安。
王顺还在战场上未曾归家,只能由王安替他走一趟,跟着连凤回娘家。
“……你这孩子,我跟你说了半天你听见了没?”马氏说的口干舌燥,回头一瞧却见自己小儿子一副不情愿的模样。
“呦,安子这么小就能替他哥走回门礼啦?咋样你这媳妇儿娶的?”来买肉的住户发出善意的调侃。
马氏笑的矜持,卖着关子,“哎呦,你可别说了,今儿你们不是都问我咋那饭那香吗?那就是我儿媳妇做的,啧,这小小年纪咋做饭比我这个做了快二十年的还好呦。”
“啧,还是你有福气。”围观群众纷纷夸赞。
“娘……你咋就没给我买身新衣裳呐?我这么着去……”,跟那富太太身边的小厮似的,王安低着头没说完。
“呀,咱安子知道美了?看来也能娶媳妇了。”
马氏哭笑不得,挥舞着砍刀笑骂几句,“你这穿的不就是年初刚做的新衣裳吗?赶紧去,害你大嫂误了回门的时辰,小心我收拾你。”
围观的邻居买了肉却也久久不去,马氏心下了然,这是等着看她儿媳妇呢,连凤两大箱子的嫁妆可着实是给马氏长脸。
“凤儿啊,快些。”马氏一声大吼,有心叫他们见见人,儿媳妇儿生的虽没那个堂妹标致,可胜在富态、圆润,瞧着便是有福气的。
为着平日送取货方便,马家的门口就在肉铺旁,这一条巷子都是做小本买卖的,家家户户皆是如此。
“来了”,得,这一声爽利,听着不是那就知道低着头,半天吐不出字的蚊子样,只大门一开,马家门前鸦雀无声。
马氏正“咔咔”剁着砧板上的肉,闻言回头。
“您这媳妇儿气派。”
“是咧是咧,看着像大户人家的姑奶奶咧。”
围观的街坊邻居笑了笑,纷纷散去了。
“……那是”,马氏回过神勉强笑道,“我这媳妇儿会认字呐,能掌家咧,时辰到了,安子,快赶车陪你嫂子去吧。”
为着送肉方便,王家有一辆牛车,如今倒是正好用上。
只是……怎么说呢?还没走的几个邻居看着远去的两人……
往日羡慕的牛车眼下瞧着总觉得寒酸了许多,衬的新媳妇儿跟个落难的富太太似的……别说,安子跟个小厮似的。
连家村。
正是深秋,大家伙收完粮食,整日里便是东家长西家短的无所事事,知道今儿连家的两个姑娘回门,今儿早早便有不少人在磨盘等着了。
连理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被扫射便了,不得已加快了脚步,将温朝暮一并拉了出来,略显安静的磨盘在连理二人走后瞬间炸了。
“看见没看见没,她那簪子我在县城见过,要五两银呐!”
“啥?不就是朵花儿嘛?”
“原来城里人都穿那样的衣裙呀,真好看。”
“温秀才真惨,娶了个败家娘们。”
“我瞧着连理嫁了温秀才过得不错,红光满面的,咋瞧着好像更好看了些?”
……截取几条有代表性的,这就是他们讨论的内容了。
被连理的衣着形制惊艳了一下,连凤再来时,磨盘便没那么大惊小怪了,毕竟两人是同样的斜领交襟上衣和百褶裙。
连凤预想中众人惊叹的目光没有,就连上前询问衣服钗环的都没有,连凤气的紧,暗骂这群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只一旁的王安瞧着连家村人的反应,深觉这些人有见识,暗暗收了些轻视的心。
连家门口,余氏正四下张望,见连理和温朝暮相携而来,面上笑的有些僵硬,见连理同温朝暮亲密,愈发想念起自己苦命的女儿。
“……快些进去吧,你祖母等你许久了,你说说你这孩子,你姐姐是嫁的远回来一趟不易,你是怎么回事?回来的这样迟,我听郭家的跟我说你还日日睡懒觉不起炕?嫁了人愈发没规矩!”
“伯母此言差矣,回门的时辰规矩自然得依着族中安排,不然将族规至于何地,至于传闻娘子懒,多空穴来风,伯母不可尽信,女有四行,所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
连理笑了笑,任由温朝暮在那儿掉书袋,自己先到堂屋祖母。
堂屋里,满头白发的老人靠坐在炕头,她穿着连理走前给她新买的衣衫,头发也是梳得整整齐齐,瞧着精神了许多,见连理进来,老人眯着眼仔细瞧了瞧,终于缓缓松了口气。
“祖母”,不知为何,连理鼻子一酸。
“傻姑娘,大喜的日子哭什么?”老人起身,从身后拿出一个纸包,“这是族亲们来看我时带来的,你快尝尝。”
是一包核桃饼,油香油香的,核桃大约被炒制过,闻起来很是香甜。
“祖母身体可好些了?”连理关切道。
“已经能起身了,每日也能吃下去一碗饭,感觉身子骨也硬了些。”老人语速有些慢,“好啦,不说我这把老骨头,我的孙女婿呢?快,叫我瞧瞧我出息的秀才孙女婿。”
……您孙女婿正在大门口跟余氏耍嘴皮子呢,可出息了。
“他……”
“祖母唤我?”
木门响了下,便见温朝暮满面和煦,迈步走了进来。
“孙婿温朝暮,拜见祖母”,温朝暮行礼,挺直的腰背像极了宁折不弯的翠竹,“祖母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这孩子忒多礼”,老人开心地笑出了牙豁子,“快过来我瞧瞧。”
老人眯起眼睛,仔仔细细、一点一点的看,连理站在一旁,生怕温朝暮翻脸甩门离开,却不想,他竟显得格外……顺从,连理小口小口吃着点心,满心讶异。
门外好像有些动静,连理开门瞧去,却见是连凤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
“累死我了”,连凤皱着一张脸锤腰。
“呸呸呸呸,大喜的日子说的什么晦气话,快进屋暖和,娘给你煮了面,先垫吧垫吧,这是亲家小子吧,快进来。”余氏嗔怪道。
“娘,你咋光给姐吃呐?我也要吃,我也饿了。”身旁的肉小子左右瞧瞧,吸着手指道。
余氏笑笑,把一群人引到自己的屋子,端了两大碗手擀面过来,随后便是几碟子肉菜几碟子素菜,满满摆了一桌。
“出门饺子回家面,是不是许久没迟到你娘的手艺了?快尝尝,亲家小子,你也尝尝我的手艺。”
“您叫我安子就成。”王安挠着头笑了笑。
“你跟小虎先吃着,凤儿跟娘把剩下的菜一并端过来。”
余氏拉着闺女跑去了厨房。
“怎么了娘?”连凤莫名。
“我才要问你呐,婆家怎么样?”余氏拉着闺女问道。
“王顺没当上将军前,他家就是个屠户人家,能咋样?”连凤翻了个白眼,语气中难免有些嫌弃。
“你那婆婆对你不好?”余氏纳闷了,那么多嫁妆陪过去,不应该啊。
“好呀,比起上辈子只会念经讲规矩的婆母温氏,这辈子的婆婆可好多了,我想买啥都由着我,这几日贴补了我不少呐,家里的活也有王顺的弟弟和表妹两个人干,也不用我插手许多。”
“王顺表妹?”余氏愣了愣,因着是给连理寻得婆家,面上过得去就算了,她倒是没有仔细打听,眼下听闺女说起来方才知道。
“嗯,王顺姨母的女儿,王顺的姨父姨母一家都相继去世了,只剩下个女儿,便投奔到王家了,眼下在王家住。”
“这姑娘年岁多大。”余氏有些疑虑,这要是普通人家自是万万不可能,可大户人家多的是三妻四妾、亲上加亲的。
“同我差不多吧,或是比我小一些?”连凤不以为然,拿起砧板上的一块卤肉塞进了嘴里。
“那年岁也不小了,怎么还不找婆家?”
“她还在孝期呢”,连凤咽下嘴里的东西,“娘你就别操心了,我知道你担心啥,我瞧那姑娘对王顺没啥意思。”
上辈子,她没少对付温朝暮身边的莺莺燕燕,旁的不敢说,女孩子有没有那方面的心思,她一瞧便知,更何况,上辈子这个表妹也没嫁给王顺。
“你长个心眼儿我就放心了,王顺过几年回来便是官身,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至于你婆婆,让你独守空调硬生生耗着,她可不是觉得亏欠你吗?趁这会儿赶紧笼络你婆婆,把家里的银子攥在手里才是要紧。”
“知道了娘,对了,一会儿天儿晚了,路上不安全,我今儿晚上在咱家睡一晚,明儿一早再走,连理那间屋子,你没收拾呢吧?我今晚睡那儿。”
“好端端的睡什么西屋啊又阴又冷的,你原先的屋子亮堂堂的,被子我也刚给你晒了呢。”余氏纳闷。
“……叫安子睡东屋吧。”
余氏以为自己闺女要摆个长嫂风范出来叫小叔子记恩,也就不问了。
堂屋。
“余氏愈发不成样子了,给我叫她过来。”老人气的直拍炕沿,那席面她这老厌物是出了银钱的,凭什么她的连理便是一口都吃不上?
“祖母,为着一口吃的不值当,今儿堂姐和我回门,大喜的日子您动什么气呀?”
连理是个出嫁女,依着族规,她是万没有可能将老祖母接出去养老的,既然如此,便得尽可能减少她和余氏的摩擦。
“再说了,孙女已经一连三日吃那席面了,吃的肚子都难受,我去做些家常的、软和的吃的,祖母也用一些。”
“……好”,老人叹了口气,深觉挫败,又觉得自己要尽快把身子养起来,她还活着呢,连理就连回门都要被人下马威,有朝一日她死了,她的乖孙女得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出门饺子回家面,面还是要吃的。”老人依着习俗嘱咐道。
“我跟你一起”,却是温朝暮说话了。
连理眨眨眼,瞧着从进这院门就显得格外乖巧的温秀才,调皮笑道,“温秀才讲妇德妇言妇工妇容,既讲女戒,缘何不讲君子远庖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