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小城中最豪华的客栈,特为小娘子备的上房确实精致。双雀娟绣落地罩隔开小厅和寝居,壁上悬了幅美人游园图,灯柱旁摆着一张茶桌,茶器一应俱全,旁有古琴和一副乳白石棋,铜炉中燃的香亦是清新。甫一迈进,真当踏进了哪家小娘子闺房。
虽和长公主府没法比,但环境摆设比扶姣预想中好得太多。
她没挑剔,反倒是不放心,“住在这儿真的没事吗?”
夜里不会有群蒙面人突然破窗而入罢……
扶姣想起赶路时在马上迷糊歇的一觉,梦里正好就是这般,吓得她差点跌下马,还好被李承度眼疾手快捞住。
眼下要独睡,她内心的不安再次浮现。
其实和李承度同睡一屋,她也是不介意的,不同榻就行,至于什么男女大防都可以无视,反正在逃命,事急从权嘛!
不过,李承度是个老固执,如果他不想同意,就很难办。
扶姣转着想法,在屋内慢吞吞转了圈,觑了眼星月杳杳的天,突然道:“还有张罗汉床,你可以睡这儿。”
她手指过去,罗汉床确实精致,但李承度的身形摆在那儿,怕是‘屈尊’都难挤。大概意识到不合适,扶姣立刻改口,“我睡也可以。”
王六默默开口,“郡主,已开了三间房。”没必要这样分。
“三十六计里的空城计没听过吗?”扶姣昂着小脑袋看他,言之凿凿,“正是要故布迷阵,让别人猜不出我们到底在哪儿,万一有夜袭也方便脱身,瞧你就不怎么聪明,平时要多看看书。”
王六嗫嚅了下,想说人家的空城计似乎不是这么个用法,可是郡主神采飞扬的模样也叫人不忍心反驳,只能抬头看向了李承度。
在扶姣教育人的空隙里,李承度已经查过最后一扇菱窗,轻轻合上,“无需如此,属下住郡主隔壁,若有异动马上就能赶到,郡主放宽心,今夜好好歇息即可。”
他从袖中取出一把精巧匕首,教扶姣如何把握,如何刺人而不伤自己,最后道:“如有危险可暂时用它防身。”
“真遇到危险就晚了。”扶姣认真道,小小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哪有李承度令人安心,“我认床,还认人,这里的床铺睡不习惯,总得有个熟人陪在旁边罢,不然今夜睡不好,明天也不好赶路。”
“于体不合,离雍州还有不短的路程,郡主这习惯还是早改为好,否则这段时日都难歇。”
李承度眉眼间仍是一派平和,立在灯下宛若清贵君子。
君子嘛,贵在持重。王六很理解,可是说话也太不委婉了,都统到底是怎么讨扶侯欢心的,难道就凭着这一副直肠子么?
“我不管。”扶姣不吃他这套,三年前她就深知李承度的性格,早知道怎么对付他,当即一把环抱过去,双手努力箍住他腰,仰首娇蛮道,“反正今晚我就要跟着你,你在哪儿我睡哪儿,就不分开。”
李承度欲抬手推开,她就把脑袋也埋进去,把眼前人当成树般扒着不肯放,就差没手脚并用地攀爬。
王六目瞪口呆,面前都统和小郡主皆形容出色,说起来是一副引人遐思的画面罢,可是瞧郡主小孩儿耍赖的模样,又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何况郡主一路行来,虽说不是娴静温雅,但也落落大方、骄矜自重,正是他想象中世家女郎的模样,令人仰慕。
原来那些都是表面功夫,一时骗人的吗?王六一颗少年心啪嗒碎成几瓣,什么触动都没了,面前的郡主在他眼底和家中七八岁的小妹几乎没了区别。
扶姣耍无赖的功夫李承度确实领受过不少次,那会儿扶姣才十岁算是个孩子,本以为及笄后会改进,如今看来只长了身体,心性是半点没变。
他年幼习武,迄今已有十几载,摆脱一个扶姣实在是轻轻松松,不见如何使力,右手一抬轻轻点在扶姣额间,二人距离自然而然拉开。
扶姣还想抱过去,点在额间的那根手指却似有千钧,手怎么都够不过去,无用功地挥了几下,倒像只张牙舞爪的小螃蟹,叫她气死了。
强逼无果,扶姣鼓着腮帮停下动作,“你不同意,那就让王六陪,让郭峰陪,他们总不敢违抗我的命令罢。”
王六大惊失色,暗地里连连摆手,万望都统怜惜他们,不要把难题抛过来。
李承度似感头疼,抬手抚了抚额,沉吟片刻道:“那郡主容属下去房间洗漱一番,稍后便来,可好?”
他的眼映着灯火,还浮着微微的无奈,似说着拿她实在没办法,君子端方般的距离感消失无踪,倒似多了几缕平易近人的气,叫王六不禁心道,原想世上应没有都统做不成的事,现下看来,不需事多难,只要换个人,结果就大不同了啊。
戌时正的时辰,夜将深,不容他们再玩闹了,扶姣见好就收,面上恢复矜持,“我也先洗漱,你等会儿就来。”
她想,如果他食言骗人,她就偷偷抱着衾枕去敲他的门,看他开不开。
李承度颔首,转身带王六出门,吩咐了他一些事情,犀利目光在整座客栈内扫了一圈,复收回,进屋快速洗漱去了。
夜风愈发大了,客栈檐角悬的灯笼摇摇晃晃,寒意从门窗的棱格漏进来,四周渐有呜呜的响声,细听才知是风声呼啸。
没过半刻小二就在外边敲门,“掌柜说夜里骤寒,担心客人受冻,让小的们拿了炭盆,小的是放外边,还是直接送进去?”
隔着菱花门,一道清越动听的女声传来,“放着即可。”
小二嗳了声,放下炭盆一时却没走,立在门前不知想什么,忽然阴影投来,比他高约四五寸的郎君静看着他,虽面无严色,但已极是慑人,他轻轻地问他,“在等什么?”
冷不丁被吓出一身汗,小二结结巴巴道:“小的听是女客,担心待会儿要帮着捧进门,才、才候在这儿。”
李承度视线掠过炭盆,嗯了声不再看他,“我来就好,走罢。”
“是是”小二几乎拔腿就跑,下楼时险些趔趄滚下去,不过都比不上方才那点眼神对视时的心惊胆战,他不住拍胸口,心道不知是哪儿来的杀神,手里没几条人命,都不能那样瞧人。
李承度提炭盆进屋,扶姣犹在妆台前梳发,她在家中习惯每天沐浴,冬日至多也是三日一次。如今在外不便,只是简单擦拭了遍,但青丝被雨水淋湿,她还是忍不住搓了搓发尾,正在努力等它干,见了炭盆立刻让李承度提到面前,就着热气烘,边用乌黑的眼悄悄瞄他。
她才净了面,眼睫犹存水露,脂粉未施时又是一种美,但不拘哪种都很动人。这个年纪的小娘子都有一种鲜妍明媚的漂亮,显得生机勃勃,在她这儿尤其明显,每逢对上那双鹿儿般的眼,没有人能忍住不迁就,那点骄纵也就不算什么了。
“你生气了吗?”扶姣问他,大概是方才闹得满足了,这会儿自认很懂事地道,“里面床铺已经收拾好了,你去睡罢,我睡罗汉床。”
“不用,属下睡觉无需躺,坐着也行。”李承度的回答让扶姣微微睁大眼,好奇追问,“真的吗?这样也能睡着?也是你们练武特有的功夫?我能学吗?”
叽喳过后,她意识到失态,暗暗恼自己,刚才明明下定决心要在李承度面前沉稳懂事些的,不能总让他看笑话。
“不是练武特有的功夫,所有人都可,只能半睡半醒。”他耐心地一一回答她的问题,显然并没有什么生气的情绪,一如既往的模样让扶姣放下了心。
还好,她就知道李承度不会小气。
扶姣立刻把刚才的话抛之脑后,反正李承度自己说不需要睡床,她总不好和他客气。
临睡前,她还有件要紧事。
有模有样地观望四方,只瞧见灯火映出二人的影子,周遭再无动静,扶姣指挥李承度,“把包袱帮我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