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李承度提醒, 扶姣不由收了思绪,暗暗环视这间钱庄。布置不用说,作为钱庄自有些气派, 但从掌柜到寻常下人都很守规矩,应受过训导, 待客有道, 即便李承度故意做出粗狂模样也不曾怠慢。
她过目不忘,其实仍清楚记得当初见过的那几位管事模样, 共有六位, 其中四位不苟言笑, 另外两位则慈和得多,都是年纪颇大、爷爷辈的人物。
他们六位难得齐聚一地,平日大都在各自管的州郡奔波, 如果说要夺权, 是不是也得先在某处聚一聚?
不知淮中郡会不会有那几位之一。
出神间, 叮铃声响起,掌柜已带少东家从内门踏出。
少东家是个年轻男子, 约莫刚及冠, 相貌端正, 举止有礼, 边走边向二人含笑问好。兴许是年纪不大的缘故, 眼中还未沉淀出商贾的精明,反而如同一个文雅的读书人,带着几分腼腆。
与二人打过招呼, 他看向李承度, “那方小印,不知客人可否容我端详一番?”
李承度说好, 将小印递去,少东家极为小心地接过,先在室内仔细看了会儿,再凑到窗边借天光打量其内里,眉间微皱,而后松开,心中大致有了章程,回身而来。
“可以兑银子,五千两没问题。”他先说了这么句,而后道,“但是客人必须说清小印的由来,我也好做记录。”
说罢认真看着对面,似不放过李承度任何一丝神色变化,但李承度岂会有破绽,皱眉道:“自然是好友给的,他说过用这取银子不会很麻烦,直接拿就是,怎么,还要问东问西?”
少东家忙说不是,只是例行询问,接着又问好友是男是女,可曾交待过别的什么话。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句句客气有礼,且当场令人取了现银五千两,整整五大箱,一一翻开箱盖,银光四射,任何人看到此景,脸色也都会缓下。
李承度亦似动容,没想到他如此干脆,便也一一回答少东家的问题。
他们对话时,扶姣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五大箱白银,觉得这少东家行事确也有些意思。从他们能轻易拿出五千两白银来看,钱庄确实财大气粗,那就不可能拿不出五百两黄金,同样的价值,黄金明显要方便得多,他们却故作不知,硬生生搬了个五个箱子。
扶姣猜不透其中用意,但看着李承度和他的你来我往,倒也不失趣味。
她掀开帷帽,慢慢饮了口茶,再抬眸时不防对上了一双充满惊艳的眼,正是那位少东家。
似觉冒犯,少东家微微颔首,极快地收回视线。扶姣倒不以为意,她本就在无数注目中长大,除却服侍的仆婢外,只要在外露面就必有不少人明里暗里打量,扶姣通通没理睬过,毕竟她生得这么好看,旁人想多看几眼也很正常。
一刻钟后,李承度终于起身,与少东家互相作揖,“那就麻烦少东家了。”
少东家道:“李兄客气了,这本就是钱庄应尽之责。只是这五千两搬去客栈毕竟引人注目,动静太大,难免会招来宵小之辈,可要我这边派些人帮忙?”
“不必,我自有准备。”拒绝后,李承度唤了扶姣一声,与少东家约定好送银子上门的时辰,出了钱庄大门。
钱庄内,因下人来往搬箱,门帘不住发出叮铃响声,少东家端坐在位上摩挲扳指,似沉思什么。见两位客人走远,掌柜不由凑来,“少东家,我们何时有见了这小印就能随意支银子的规矩了?”
他可从没见过这种小印,也不知竟能让人如此轻易从钱庄取银子,如果都是如此,那岂不乱套了。
少东家回神,颔首道:“确实没有这样的规矩,但这小印……有些特殊,我有些事还想从此人身上打听,只是暂先稳住他罢了。”
说着道:“我爹正在附近,着人拿信鸽来,今日的事,我得报他老人家定夺。”
少东家的父亲,正是商行六位管事之一。他想,如果自己所记没错,方才那位小娘子露出的半张脸,竟和他曾经见过的主家画像极为相似,可是前些日子他们才听说明月郡主身亡的消息……
到底是明月郡主已死,还是被人挟持或诓骗出小印,必得查出个结果来。
…………
走出钱庄所在的长街时,日光已淡了许多,冬日总是如此,昼短夜长,申时才近尾声,就有了天黑的趋势。
李承度出门后就没怎么说话,亦似思索,扶姣起初还被他牵着慢走,后来忍不住了,凑到前方仰起脑袋瞧他,“怎么样?可信吗?”
她很急切想要个结果,万一商行有变故,那之前招兵买马的美梦岂不要全部破碎。
“只此一次,还无法确定。”李承度低眸,看她巴巴等待答案的模样,手便抬起轻轻一拍,道,“郡主稍安勿躁,急不得。”
这动作着实是行云流水,兴许他自己都未思考,拍完才微怔,不知怎的就抬起了手。好在扶姣自己也在皱着眉头未顾及这点小动作,不然定要不高兴地道他大胆。
不过话虽如此,但李承度心中已经对少东家的立场有所判断,他应是了解内情且忠心的那一批。若心怀鬼胎,在清楚小印的作用下,少东家更可能会从他手中诓骗或夺得这方小印,可少东家并未如此,甚至连一句试探都无,反而对他得到小印的过程更感兴趣。
只是人心莫测,就这一面,很难断定此人是不是极其擅于伪装,所以还需再观望一段时日。
这些打算,李承度也三言两语对扶姣道了个大概,“在此期间,我们先等着,按兵不动即可。”
扶姣似懂非懂颔首,“那小印要给你吗?在你身上应当更安全些。”
“不用。”李承度道,“郡主之物,还是自己保管更妥善。”
他这样出面之后,放在小郡主身上,反而更合适。
慢慢喔一声,扶姣想起先前小印待的地方,决定继续把它放在妆奁中,其实它的模样看起来和一些特制的首饰很像,她第一次看到时,就以为舅母要送首饰给自己。
走了这一遭,她先前闷闷的心情已经好了许多,面上重现欢颜,且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到天幕全黑时,经不住小二舌灿莲花的揽客,走进了这间名为与君游的酒楼。
据小二言,花雕鸡是酒楼一绝,凡尝过必成回头客。扶姣酒量不佳,但对这种醉鸡倒是跃跃欲试,问李承度,“你酒量如何?”
李承度道:“尚可。”
听起来像是谦虚之语,扶姣偏要问细,“具体呢?”
他琢磨了个数字,“一斗有余。”
扶姣眼唰得睁圆了,在心中思索一斗有余的分量,约莫是五斤左右。她在各种宴会上也曾饮酒,那些其实都是没什么酒味的果酿,酸甜居多,即便如此也最多饮不出五杯。五斤酒,便是茶水也她也灌不下那么多。
“那你应当好酒罢?”
“算不上,只是有些时候饮酒,颇为畅快。”
和李承度相处这些时日,扶姣有时候也能摸准他说话的脉了。他回答其他问题时很是坦率,但唯独涉及到自身时,总会迂回自谦一番,譬如这酒,应当很是喜欢才会说出畅快这个词了。
思及这段时日他都没怎么沾酒,扶姣自觉不能如此苛待下属,很大方地为他叫了两壶花雕,并道:“不够再要,反正暂时无事,我允你醉。”
李承度没反对,微微一笑,“那就多谢郡主了。”
说话间,佳肴接次上桌,摆在正中的花雕鸡鲜香扑鼻,外皮一层油光极为诱人,小二在旁抑扬顿挫地介绍,道是用的年轻母鸡配陈年花雕,保证味够足,肉够嫩。
扶姣听得好玩儿,“年轻母鸡是多大?”
“自然是两三年的肉质最佳。”小二嘿嘿一笑,“小人没读过书,用词是不大雅,但它在鸡辈里确实是年轻的,小娘子一尝就知道了。”
这位雅间的女客衣着不凡,出手阔绰,又生得仙女儿般漂亮,小二很乐意说些逗趣的话来哄她开心,便故意多留了一刻,把整桌菜用自己的话儿介绍了个遍,果然成功把小娘子逗得乐不可支,最后还得了一锭碎银的赏钱。
拿起木筷时,扶姣眼中仍盈着笑,尝了口花雕鸡,酒味其实很淡了,就如小二所言,胜在它的鲜和嫩。作为这间酒楼的招牌菜,比宫廷御宴也不差多少。
扶姣有个无伤大雅的小习惯,那就是在吃到喜欢的美食时,脑袋会忍不住轻轻晃动。譬如之前在马车上吃糖的模样,又譬如此刻每尝几口鸡肉,就微微欢快地晃几下,然后偏头看窗外万家灯火亮起,就着美景吃美食。
她心无旁骛,吃得心满意足,偶尔还拿起盛果酿的杯盏同李承度碰一杯,是颇为轻快的姿态。
兴许是被她所带动,李承度慢慢啜饮,不知不觉间也将两壶花雕饮尽,但面色如常,目光也依旧清明。
扶姣凑近认真看了几许,有些失望地眨眼,看来他酒量当真极好,两壶酒入腹,竟半点感觉都没有。可惜,她本来还想见识见识,沉稳如他醉起来是什么模样呢。
他们这顿晚饭用得颇久,期间还添了别的菜,等离桌时,酒楼大堂的客人已经散得差不多。
夜月悬起,面前是铺出一条银光的街道,宛如丝绦,将街头街尾连在了一块儿。行人寥寥,扶姣踏在这月光筑成的大道上小步走着,未戴帷帽,从李承度的角度看去,只能瞧见那映出乌润光泽的青丝在随主人动作小幅度地摇摆。
幅度突然停下,是扶姣顿住了脚步,正出神地望着探出墙头的一枝梅花,梅香若有似无地萦绕鼻间。
这是一树红梅,绽放应当有几日了,每一朵都处于盛放姿态。
红蕊迷人,扶姣回头道:“我想要。”
说完,却见李承度没有任何动作,她不满于他的不懂事,再道:“李承度,帮我摘。”
“郡主为何不自己摘呢?”李承度却道,语气是略带温和的询问。
自然是她够不着了。扶姣皱皱眉头,正欲说什么,就听他接口,“我可以助郡主上去。”
上墙自己摘花吗?扶姣眼神微亮,深觉这也不错,便颔首应声,想了想,将大袖微挽,张开手来。
她这样睁着大眼等抱的姿态,实在显得乖巧,李承度不由看了几息,才在扶姣的催促下不紧不慢伸手,轻轻放在她的腰间,将人往上抱起。
扶姣被他背过许多次,但面对面地抱还是头一回。这显然是一种更为亲密的姿态,即便李承度有意保持了距离,但在平视的那一刹那,扶姣还是清晰地闻到了那淡淡的酒香。
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坐上墙头后她就被满目的红梅吸引了心神。这户主人家该是爱极了梅花,才在院中能落脚的地方都栽满了梅树,如今齐齐绽放,正是一幅美不胜收的盛景。
扶姣本想摘探出墙头的那一枝,可在站到高处后,她才发现那仅仅是最普通的风光,真正算来,还要算最高处的那枝梅花才美。
她扶树站起,倒也无惧这高度,踮起脚,试图勾到那离夜空最近的红梅,可是半天无果,只能再次求助地看向李承度。
李承度正在仰首看她,见状微微一哂。
忽然,耳畔清风拂过,原在墙下的他眨眼间便到了梅树枝头,带起梅树的微微颤动,簌簌梅花落下,形成一阵花雨。
“郡主是要这枝?”他微微压下枝头,将它送到扶姣身前,待她折枝。
一弯冷月印在枝头,照亮了他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