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上是一位神态肃然的男子, 腰束长剑,双眉如剑,正端坐于书案前, 持一卷长图在凝眉思索。
乍看去,任何人都要为这幅画的精妙所动, 不仅男子描绘得栩栩如生, 连细节处也不曾忽略,甚至可以看到烛火映照下, 男子手中长图绘制的是什么, 是一幅作战图。
毫无疑问, 他是一位将军。
“这是父亲领军的最后一战。”李承度指着那画中画里的小字,上书西沙河三字。
当时李蒙将军正要去往西地作战,欲借道西沙河, 但梁州西池王迟迟不给答复, 故意拖延。李蒙大怒, 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西池王此举是藐视天威, 再加上战事紧急, 他必须尽快赶去, 便强渡西沙河, 最后成功援助了西地的同胞。
没到的是, 被救出的那群人回到洛阳后反咬一口李蒙,道他们本已经被西池王派兵救下,但李蒙为了抢功, 硬是和西池王打了起来。西池王的实力, 朝廷本就没摸透,何况朝廷自身此时都是个筛子, 各家都在忙眼前利益,哪有心思去保一个惹得西池王大怒的李蒙。
与此同时,爆发了青松先生的书信一事,李蒙为维护岳丈大闹金銮殿,顺理成章地成了众矢之的,落得抄家流放的下场。
扶姣和王六亦看出了男子相貌和李承度有八分相似,但画中将军威严赫赫,剑锋般慑人的气势几乎溢出画卷。李承度则不同,更多时候他都像一轮沉静的月,很少露出锋芒,这大概是他和父亲最大的区别。
扶姣有点懵,“可是先生说了,她最不擅画,也很讨厌作画的啊。”
那眼前这幅画又是从何而来?难道她在书中所述,不可尽信吗?扶姣犹疑了,思及先前李承度所说,都不确定先生到底会不会骗他们了。
“母亲是不擅画道,也很不喜。”李承度解释道,“但确实为父亲作过几幅画。”
面前二人顿时明了,意思是只要对上自家夫君,听泉先生的原则都可以退让。
目光在画中将军的面容徘徊了几息,扶姣收回视线,总觉得虽然长得差不多,但她无来由就是要更怕这位将军,还好李承度不像他父亲那样凶巴巴。
她颇为失落道:“先生留的,真就是这幅画吗?”
沉思一番,李承度颔首肯定。如今看来,母亲在赵家只留了两样东西,一是救赵娘子的药玉,二就是这幅画,总不能是赵娘子佩戴了数年的药玉,那是她治病的东西,送出去了也不可能再让他去拿回来。
扶姣不敢相信,仍小声嘟哝说竟不是藏宝图密道之类,对着画卷翻来找去,令李承度一哂,“我早说过,母亲所留之物,不要抱太大期望。”
不过,借此特意让他来淮中郡一趟,应是他的那个意思。
“……好罢。”扶姣找了半晌,简单的一幅画实在看不出能有什么玄机,但还是道,“留下这幅画也不错,先生应当是让李承度你不要忘记父亲的威风罢,也在期待你做个大将军呢——”
见她努力为自家母亲找理由的模样,李承度也不忍再打击,嗯了声,“应当是罢。”
扶姣失了大半兴致,如果留下的是先生手书,她还能钻研一番,可这是先生夫君的画像,她总不能捧着看。何况这个李将军看起来太凶了,一点都没有李承度的可亲。唔……不知李承度会不会失落,毕竟无论从哪儿看,先生无时无刻都在夸李将军,对李承度提得甚少。
作为人子,好像怪可怜的,不像自家阿娘,总是在夸她。
“那就努力达成先生所愿。”扶姣抬手拍拍他的肩,了,“也不要伤心,下次,我也给你作一幅画,保证比李将军看起来还要高大威猛。”
李承度应声,大致能猜到小郡主的法,没有拒绝她这安慰,“那就先多谢郡主了。”
不客气,谁让他是她看中的人呢。这句话扶姣没有说出口,但面上流露的无非是这么个意思,忆起自己的画工,她还对李承度卸去易容的脸仔细看了看,道:“不过你到时要好好收拾一番,不可以再穿这么简单了,人要衣装知道吗?不行,还是我来给你准备罢,你的那些衣裳配饰都太单调了。”
扶姣,明明李承度给她选起来都很有眼光,怎么轮到他自己就这么随意呢,不是青衫就是蓝袍,束发也多用木冠,看起来苦巴巴的,走出去别人还当她苛待下属。
她皱着眉头认真打量思索,李承度依旧不反对,她说什么就应什么,好歹止住了小郡主的不满。
王六从旁看着,只觉得主子和小郡主相处实在太好玩儿了,尤其是小郡主这神气活现的模样,主子竟每每都能接住捧着,恰到好处地让小郡主满意,确也是门功夫了。
既然知道了留下的东西只是幅画,又到了接下来要做之事,扶姣就预备回房去,她蛮喜欢赵娘子的,李承度说了还会有去赵家的时候,给李承度挑选衣物时,她也选些东西送给姿娘作礼。
“王六。”她在门前顿足,回身道,“去帮我买些东西。”
王六哎了声,跟着她去取需采买之物的清单,然后对着那写满了三张纸的内容呆滞又是后话了。
这厢,李承度看着他们离开后仍未有动作,盯着画端详许久。忽然,他取出匕首,对画中李蒙将军的胡须处割一道小口,轻轻撕开,目中流露出果不其然的光。
他第一眼看到画时,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之处,初时始终不起是什么,直到听到小郡主嘟哝潦草之类的话时,脑中灵光一闪,记起母亲每见父亲蓄须,必会抱怨一番,然后亲手给父亲剃须之事。
既最讨厌父亲留须的模样,自然也不会在画中多添这一笔。
顺裂口慢慢撕开,画像下渐渐呈现在眼前的舆图,才是听泉先生真正留给他的东西。
这是一幅和扶姣当初给他的那张几乎一致的舆图,不同之处在于,扶姣那幅没有作任何标记,而这幅不仅将几处兵家重地和险要之处圈出,还在几地之间直接画出了路线。
李承度对路线思考半晌,脑中迅速绘制出它们的关系,而后明白过来,这是母亲为他所提的建议。
从洛阳到徐州,再到梁州,母亲为他点出了一条积蓄势力的路。
在父亲的画像下,她并没有忽略他。
**
扶姣他们在客栈又住了两天,就被热情的赵渚再三邀请,住进了赵家,说是一起过上元节。
赵云姿本就喜欢扶姣,听说他们预备过了上元节这日再考虑离开之事,便高兴地将扶姣安排在了隔壁院子,来往几步路就到了。两个小娘子感情一日千里,几乎天天黏在一块儿,很快就成了闺中密友。
上元节前一日,风清气朗,依旧是大晴日,虽说寒气不减,但足够叫人心生快意。
赵云姿在房内剪贴纸,这是她在闺中养出的绝活,本不轻易现人,但扶姣喜欢,她就愿意多为好友剪些有趣的玩意。
将剪纸扬起,借天光打量,心觉这个形状应当就同纨纨所述的鹿儿差不多,真是好看,若有机会,她也亲眼见见这灵动的小东西。
含笑间,下人报郎主来了,她忙起身迎去,收了笑意道:“爹爹。”
赵渚颔首,问女儿身体如何,近日如何,赵云姿一应答好,那些偶有小恙的事都不曾道出。
放在往日,父女间会更亲昵些,可一年前赵家大郎的死横亘在父女之间。纵然赵云姿知道爹爹在最初的怒火后已不曾怪她,可终究心中有愧,再也无法对他自如撒娇了。
她总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兄长,有时候也会,当初死的如果是她就好了,反正她只是个女儿家,也不至于让爹爹如今还要为了让谁承嗣而烦忧。
女儿垂眸细答间,赵渚也在无声凝视,瞥见她愈发清瘦的身形,内心叹一声,有心安抚什么,却无从说起。
最初他确实迁怒过姿娘,若非姿娘不懂事误入他人地盘,也不会害大郎殒命。可她是他从小捧在手心的明珠,自幼因病少出家门,那次出去,还是他和大郎一力劝诱而成,她对家门外的地界一概不知,也怪不了她……只能说,天命注定他赵家有此一劫。
可这杀子之仇,他若不报,便愧为人父,也会死不瞑目。
寒暄几句,他抚须轻声道:“姿娘,你今岁也有十七了罢。”
赵云姿心弦一颤,爹爹是要把她嫁出去,眼不见为净了吗?
女儿家的敏感心思,赵渚无从察觉,听她低低应了声,续道:“是该许个好人家了,我这为你物色了个人选,你先听听,自己好好考虑一番。”
在赵渚的话语中,赵云姿的心缓缓下沉,最后直到了谷底,微哑着嗓子答:“挺好的,一切随爹爹安排。”
赵渚终于发觉什么,可赵云姿低着头,他也看不到那泛红的眼眶,踟蹰半晌,道:“爹爹是和你商量,倒也不必急着应下,等见了人再说不迟。”
说罢似乎也没了话,便让赵云姿好好休息,转身离去。
他大步流星,如携风而去,走在天光下的身影依旧笔挺,但赵云姿抬首望去,依旧捕捉到了那发间一闪而过的银光。
爹爹已有白发了。她出神地,以前爹爹最是儒雅英俊,极注重养身,满头乌发黑亮,比起阿兄也不差什么。这短短一年的时间,就生了不少白发。
方才,爹爹和她说,徐州刺史徐淮安在信中有意与赵家结好,虽未明说,但的确是求取她的意思。他觉得此人有大才,日后不可小觑,值得托付,望她谨慎考虑。
其实不需看日后,如今也能知道,这徐淮安不是寻常人物,三十出头的刺史,这样年轻的一方使君,大鄞还有几位?
淮中郡毗邻徐州地界,即便她久居闺中,也听过徐刺史的名声,是一个朝廷都要忌惮、掌控不住的人,何况如今大鄞局势已经彻底乱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徐淮安都能算作徐州的皇帝。
他要求取自己为的什么,无非是因赵家的财富和赵家在淮中郡的势力。
赵云姿对这位刺史的了解,仅限于此,方才赵渚也不曾对她说别的,只道此人是个好郎君,至于他性情如何、是否成婚、后院可有妾有子,都没提起。
或者说,赵渚根本不关心这些。
赵云姿不怨爹爹,还能来知会她一声,给她考虑的余地,已经是对她最大的爱护了。
她也为阿兄报仇,如果这条路是必须要依附徐淮安的话,她……她愿意用己一身,来作为赵家和徐州的纽带。
胡乱地了这么些,决心是有的,可仍不免忐忑难安。赵云姿呆呆神游,不妨被剪子戳了手,滋出血珠来,婢子大惊,立刻取来药粉手帕,“娘子的什么?竟呆成了这样。”
方才父女谈话屏退了下人,贴身婢子不曾听到此事,赵云姿也不打算和她说,忽问:“李娘子在么?”
“才见隔壁院子的人在忙前忙后拿什么东西呢,定在的。”婢子见她意动,“娘子又要去寻李娘子了?”
赵云姿颔首,她很去找纨纨说些话,纨纨年纪小,可远比自己更有力量,宛如灼灼日月,从不会有迟疑。赵云姿最羡慕她的骄傲自信,充满了感染力,如果在她身旁,自己也能更有信心罢?
婢子却有不满,小声嘟哝,“这个李娘子,性子跳脱得很,没得把娘子你都带坏了。李家兄妹的身份都还不明,一经邀请就迫不及待住到赵家来了,指不定抱着什么心思呢,娘子你待人纯粹,可也要提防被骗了。”
然后又嘀咕了几句,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她这夹枪带棒的,赵云姿听着,动作停住,眉头深深拧起,无论如何都把那些和纨纨联系不到一起。即便她少见外人,也看得出纨纨家世不凡,非权贵世家养不出那样的骄矜,有时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气度连她也自叹弗如,这婢子的话明显带了极大的偏见。
赵云姿偏首,认真看着她,须臾道:“你也喜欢那赵四郎?”
婢子一惊,“娘子说什么?”
她这过大的反应更让赵云姿明白了,又一个被赵四郎蒙骗的人。赵四郎生得一副和阿兄极像的好相貌,却有着阿兄没有的风流肆意,从他住进赵家后,赵云姿就知道隐有不少婢子都被他表相所迷,只没到自己身边的人也是如此。
近日赵四郎频频对纨纨献殷勤,这婢子必是拈酸吃醋了,什么话都说得出。
赵云姿觉得可笑,那人模狗样的四郎,连一个手指头都配不上纨纨,纨纨怎可能搭理他。
“李娘子什么人,我比你清楚得多。”赵云姿冷脸,“但我身边的人若不干不净,我定容不得,以后若再让我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你就不必再待在赵家了。”
说罢换了个婢子跟随,罚她留在院中扫地。
越临近院落,赵云姿的脚步就越慢,又犹豫起来,不知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纨纨。她和纨纨在一起,总是纨纨在安慰她的烦心事,在她低落时鼓舞她,带着她做这做那,轻易就能感到快乐。
次数多了,纨纨会嫌她烦吗?
隐约间,耳畔传来了话语声,赵云姿停住脚步,从错落的枯枝间往内看,院中坐在一块儿的少女和青年,正是纨纨和她的兄长。
视线微移,能够看到李郎君手中的布和木条,看已经做出的轮廓应是花灯。是了,明日是上元节,夜里会有许多小娘子手持花灯游街,也是一番盛景。
必是纨纨听她说过,又不要街上那些千篇一律的花灯,就缠着自家兄长做呢。
没到纨纨兄长看着冷淡,却对妹妹这般疼爱,还能亲手给她制花灯。到以前阿兄每逢上元节就要给自己买来许多花灯的场景,赵云姿黯然又欣羡,都忘了走去,静静看着。
青年手很巧,动作又快,先前还只是个轮廓,须臾间就做成了一个小兔式样的花灯,稍微一转,又不知怎的变成了一朵莲花。少女凑在旁边指点,提这个要求说那个不满,说话间脑袋都倾在了青年手臂上,发丝缠绕,极是亲近。
经她的指点,花灯确实愈发精美了,再添上几笔简单的画,放到外面也是难得一求的精品。
看着小兔花灯做好,少女迫不及待地接过,提在手中原地转了几圈,似很满意地点点脑袋,那模样看得赵云姿忍俊不禁。
可才提了会儿,少女又出了新主意,似乎是不拿了,要把灯挂上树梢。赵云姿看着她走到树旁努力踮脚,又蹦了蹦,依旧够不着,瞧着极是可爱,叫赵云姿掩唇忍笑。
她本以为会是纨纨的兄长代为挂上,没到他上前两步,直接微微俯身,让纨纨扶他的肩,踩在他的手掌上,然后一起身,就把人送到了最矮的树枝间。
亲手挂上花灯,少女坐在树上不愿下来,就居高临下地看着树旁的人,口中说着什么,还伸出手,故意拍了拍他的发冠。
这样顽皮的动作,竟也没让青年有丝毫不满,依旧静静立在那儿,随时预备接人下树。
赵云姿看着看着,不知怎的就微红了脸,目光轻轻移开,也没什么不合适的动作,可总觉得这兄妹间的亲昵……好叫人脸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