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

李承度早就察觉到了赵云姿的到来, 小郡主和这位赵娘子关系渐进,俨然有成为密友的趋势。本以为她会直接入内,没想到半晌都只站在外面呆呆凝望。

他扫了一眼, 对扶姣道:“赵家娘子在院外。”

扶姣讶异,往外一瞧, 忙让李承度帮自己跃下, 走到院边好奇问:“姿娘,怎么不进来?”

说着想起花灯, 兴冲冲地一指那树间枝丫, “李……阿兄给我做了个花灯, 好看吗?”

她落落大方的举止让赵云姿暗道自己真是落俗了,他们兄妹情谊深厚,兄长爱护妹妹再没什么, 也无越界之举, 偏自己多心, 赧然道:“我早到了,看着你阿兄做的呢, 真好看。”

“是罢。”扶姣邀她入内, 自豪般道, “阿兄什么都会, 从没叫我失望过。”

这种亮晶晶的眼神, 赵云姿觉得自己也曾有过,神色愈柔,轻声附和地夸了几句。

李承度往回走来, 和赵云姿目光相接, 各自颔首后就错开了视线。

实不相瞒,赵云姿对好友这个兄长, 一直有种隐晦的敬畏,总觉得他淡然的神色下藏着不可小觑的威势。作为一个深闺淑女,她说不出那是什么,只是凭直觉敬而远之,并不敢像对待好友那样亲近。

“我先出门办事。”李承度开口道。

有赵云姿陪伴,扶姣哪儿还惦记他,当即忘了是自己让李承度今日陪她的话,摆手道:“去罢去罢。”

末了补充道:“阿兄要记得给我带好吃的。”

李承度应声离去,待他走远了,赵云姿轻笑道:“你待兄长怎这样不客气?”

“嗯?”扶姣满脸莫名,仔细回忆自己对李承度的态度,自觉没什么不对劲,“我对他很好呀。”

对唯我独尊的明月小郡主来说,她能把谁看入眼中,对谁正常地说话就已经是很好了。

赵云姿语噎,却不好评判什么,思忖这也许是他们兄妹的相处方式罢,便不再提。

二人相伴入门,径直在窗侧的茶座边跪坐,面前摆了整套精致的白瓷茶具。扶姣曾答应赵云姿会为她亲自煮茶,今日得空,便兑现了这一诺言。

艳阳当空,日光从东面照来,将凝神烹茶的小女郎神色照得分明,肌若冰雪洁白,细小的绒毛又增添几分灵气,正是美不胜收的画卷。赵云姿静静欣赏面前的美人美景,行云流水的动作后,便有清新茶香扑鼻,只觉心境也被这香气涤荡开来,明亮些许。

“纨纨,你这煮茶的功夫,是特意学过的吗?”

将白瓷小杯递去,扶姣道:“我阿娘教的,她比我厉害。”

能让她承认比自己厉害的,不是功夫的确出色,就一定是她极喜欢的人。赵云姿心想,纨纨的母亲李夫人应当二者兼俱,含笑道:“真巧,其实我剪纸的手艺,也是从阿娘那儿学的。”

与至亲间除了血脉相连,还能有这份相同的爱好作为传承,其实也是件幸事。赵云姿摩挲小杯,心中感慨,垂眸轻嗅,而后小小饮了口这杯茶,油然赞道:“好香甜的金骏眉。”

她其实不大会品茶,因常吃药的缘故多是喝白水,但这杯茶汤甜醇的金骏眉着实惊艳了她。

该是怎样的人家,才能养出这样热烈如火又兼具茶道、棋艺、画工等技艺的小娘子,且看纨纨这不以为意的模样,肯定没把这当回事。在她看来,这些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算不得特长。

赵云姿不由又升起了对她家世的好奇,不过没问出口,毕竟这也可能是隐秘。

不知不觉间,她连饮三杯,喉间都不觉发腻,轻轻咳了声,在扶姣询问的眼神中摇头,“无事的,应是茶喝得少,一时不习惯。”

她从怀中取出药丸,倒出一粒含入口中,很快就恢复自如。

扶姣有些好奇,拿起药瓶端详,还凑到瓶口闻了闻,“好香啊,是什么药?”

看她大有跃跃欲试想尝一尝的架势,赵云姿啼笑皆非,“小调皮,药有什么香的,也能随便吃吗?”

说完就是一愣,她都不知自己何时竟能说出这样过分亲昵的话了,不由脸红。扶姣倒没在意,她得过的称呼多了去了,什么小祖宗、促狭鬼、捣蛋鬼,反正她通通视语气和人而听,姿娘说的,就当在夸她了。

“以前阿娘会叫人制一种香丸,服食可以通体留香,五日方散。”扶姣同样取出了一个小瓶,沮丧道,“不过出家门后已经快用完了,只剩下一瓶。”

她平日思念舅舅他们之余,也会顺带想想洛阳的其他东西,譬如这香丸,除了宫廷御医好像就没人可以制了呜呜。

能通体留香的香丸。赵云姿眼眸微亮,大抵小娘子听了没有不动心的,捏了一颗细看,轻声道:“常为我诊脉的那个大夫医术很不错,纨纨你若不介意,可以拿几颗丸子给我,我叫他帮忙看看是用哪些东西制的,若能辨出方子来,就不怕再缺了。”

扶姣立刻高兴点头,直接将整瓶递去,“让他慢慢研制,不急不急。”

赵云姿忍笑,不推拒地收了,并给了颗定心丸,“应当能成的。”

小娘子间的友谊,就是在这种小事中无形升温的。和扶姣相处的短短几刻钟,赵云姿就感觉自己那隐隐焦躁的心完全平静了下来,对于爹爹说的那件事,也能够很淡然地道出来了,末了道:“其实也没什么的罢,时下大都如此,爹娘看中人家,我们做女儿的,遵从就是。”

盲婚哑嫁实在是很正常的事,但只要是父母真心爱护,就不会挑得太差。

扶姣听罢,捂唇深思,赵云姿没说对方身份,只道是个年过而立的大官,“你从没见过吗?”

“没有,这人……不在淮中郡,我也只是听过名声而已。”

“那不行。”扶姣严肃道,“肯定要看一看的,万一长得太丑,绝不能应,今后看着他饭都吃不下,那多惨啊。”

想的竟是这种问题。赵云姿摇头,“你还小,不知这种事其实相貌是最不打紧的,只要能够敬你体贴你,就是极好的了。”

扶姣很不服气她的看轻,“我可是过来人,差点就成婚了。当初舅舅他们想给我指……说亲的时候,就是让我看过后,同意了才定的。”

赵云姿惊讶,追问内情,才知她及笄前就和人定了亲,差不多是一及笄就马上大婚,只不过途中出了些意外,最终没成。

说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好事,赵云姿安慰了几句,道:“想来那人应当不错,才能让纨纨你同意。”

“还行罢。”想起沈峥含笑的模样,扶姣不得不承认他的皮相确实有些迷惑性,曾经还在她的前十里面呢,但后来那样故意吓她,就被她果断排到了百名之外,“比起我阿兄还是差一点。”

赵云姿颔首,“世上能够比你阿兄风姿更盛的人,恐怕无几。”

不管是吹捧还是真心夸赞,都足够得扶姣欢心,深以为然道:“所以赵伯伯说的这人,你也一定要看看,总不能太差罢。”

赵云姿莞尔,不想拒绝她的好意,“那等他来淮中郡了,若你还在,我就托你一起看看。”

二人就这么说定这兴许是半月或一月之后的事,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明日的上元节。

淮中郡的上元节很热闹,赵云姿以往甚少出门,至多在阿兄带领下在家门口走走,真正热闹的时候也不曾领略过。如今有了好友,她想鼓起勇气和她一起去夜市走走。

扶姣无有不可,两人凑在一块儿商量了明日的衣裳首饰,方依依不舍分开。

一日如飞光,转瞬而过。扶姣去逛淮中郡的上元节,自然不可能只和赵云姿二人出门,在她的要求下,李承度和王六也不得不郑重装扮了番。

看到他们三人时,赵云姿呆了下,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心道看来昨日哄纨纨的话,也算不得假。李家阿兄虽然相貌算不得特别英俊,但气质就足以弥补一切了,身姿如松,高大挺拔,确实很出色。

王六是不曾易容的,他本就少人识,无需做掩饰,仍是少年的他相貌明朗,笑起来的两个小虎牙特别讨喜。赵云姿不因他书童的身份而轻视,见扶姣正同李承度并肩说着什么,不想打搅他们,就微微后退一步,在王六的主动下渐渐说起话来,也算相谈甚欢。

初出家门时,仍见天顶星子闪耀,一踏入长街,点缀的街灯和整条街道叫卖的花灯就把星光遮了七八,仅剩眼前的火树银花,绚烂不似人间。

扶姣站在小摊前,看着那顶八角美人灯,再看手中李承度新制的鹿儿灯,喜新厌旧的毛病犯了,“这个喜欢,我要。”

摊主摇头,“小娘子,这灯不卖的。”

这是他的镇摊灯,最能吸引客人流连,带着其他花灯都水涨船高。

扶姣不以为意,“你出个价罢。”

显然是用银子砸人的毛病又犯了,赵云姿正想说什么,摊主探过头来,一眼就看出了扶姣手中的鹿儿灯不平凡,恐怕其中还另有玄机,道:“美人灯不卖,但若是客人愿意用你的鹿儿灯来换,那就行。”

用李承度做了两个时辰的灯来换吗?扶姣目带犹豫,显然陷入了纠结,且看她颇为意动的模样,说不定真有可能同意。

李承度对小郡主的性情早就了如指掌,即便她当真用来换也不会在意,但他沉默不言的模样显然让赵云姿误会了,以为纨纨的兄长内心不满,见扶姣的好字已经含在口中准备说出,忙上前一步道:“我这灯也不错,不如用这个换罢。”

说着悄悄在袖下碰扶姣指尖,示意她看看自家兄长。

扶姣不解地偏首,眨了眨眼,没看出什么来,无声问赵云姿,怎么了?

这个小傻子……赵云姿无奈地想,大概是家人平时对她宠爱太过了罢,都不把别人心意当回事。她亲眼见了李郎君制花灯,知道其中的繁琐,深觉纨纨此举不妥,便想尽力挽救。

“这个……”摊主意动,转而看见了那上面的赵家标志,不由问,“小娘子是赵家人?”

赵云姿答是,然后见摊主忙站起身,“既是赵家娘子,这花灯就送你们罢,之前我受了赵家大恩,本就无以为报,一个花灯算不得什么,可还看得上其他?请随意挑。”

这……赵云姿僵住,她甚少感受外人这种热情,局促不安地不知如何回,还是扶姣三两句话打破僵局,最后道:“还是按该有的价钱给银子,不然就算了。”

眼见不收银子她们就干脆不要了,摊主只能应是,边道多亏当初赵家大郎在飞马下救了他的小儿子,这花灯有一半还是小儿子所制。

赵云姿默默听着,轻轻点头,心头涌上热流。

阿兄虽走了,但他仍在世间留下了这无声无形之物照拂于她。

提着新入手的美人灯,扶姣一手拨动它,美人灯折射出不同光芒,映衬出的图样渐次过眼,极为漂亮。她稍稍提起,在眼前细看,腮畔被里面的烛光映成暖色,而后光芒入眼,在其中流淌。

赵云姿抬手,含笑轻轻戳了戳她脸颊,让扶姣转过脑袋来,“怎么了?”

示意她过来些,赵云姿凑到她耳畔轻声说了几句,令扶姣微微讶异,不作掩饰地回头看李承度,小声嘟哝,“应当不会罢,他不是小气之人。”

“那也不合适。”赵云姿换了种说法,“你想想,若是你精心制了一个香囊,结果被你阿兄拿来换别的东西了,你气不气?”

“当然不行。”扶姣脱口而出,慢慢意识到什么,似有不好意思了,“真的很不好吗?”

赵云姿颔首,“不能仗着兄长宠爱,就肆意挥霍,看他如今闷闷不乐的模样还不知道么?快去哄哄。”

哄哄……扶姣琢磨这个字眼,觉得无比陌生,从来都是别人哄她,哪有反过来的份。

但赵云姿的话,她还是能听进去一二的。

慢慢吞吞地挪到李承度身边,扶姣半天没说话,就默默拨弄美人灯,李承度不得不主动开口询问,“怎么了?”

“没什么……”扶姣不知该怎么说,想了许久,还是把赵云姿说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遍,问道,“你不高兴了吗?”

李承度反应了下,才明白过来她说的事,颇为意外,以小郡主万事不上心的态度,竟是因一个花灯来特意安抚他么?

这应当不是她的本意,余光扫过赵云姿,李承度了然。

他未正面回答,反问:“郡主觉得呢?”

扶姣唔了声,“我觉得,似你这般宽宏大量之人,绝不会对这点小事斤斤计较。”

她自以为不着痕迹夸得很好,却不料李承度摇头,“既然郡主更喜爱外面的花灯,想来今后也无需我再代劳。”

语气平淡,可扶姣不知怎的就是听出了其中的失望,急道:“当然不是,你们做的各有特色,我都喜欢。”

这句可算不得安慰,李承度保持沉默,垂首看面前小郡主绞尽脑汁哄自己的模样,颇为有趣。

扶姣又道:“其实你做的更好,方才即使姿娘不出面,我也不会换的。”

当真吗?李承度似用眼神询问,扶姣连连点头,“比宫里那些还要好看,我今晚就把它挂在榻前看着睡。”

李承度还是不说话,扶姣想尽了话儿,又哄了几句,都没得到回应。

这可叫她再安抚不下去了,慢慢的,自己也生起气来。

灯不是没换么,他怎么这样小气,她都亲自来认错了,还不搭理。

越想越不高兴,扶姣抬头看一眼李承度,气恼地哼了声,转头走了。

一旁暗中观察的赵云姿呆住,这就是纨纨的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