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被扶侯以杀女的名义下战书时, 宣国公和沈峥都没当回事,只当是扶侯寻衅的借口,毕竟根据他们查探的结果可知, 这位小郡主正是被扶侯的人救走,父女早已在雍州团聚。
所以沈峥一直以为, 小郡主应当在她的父亲扶侯那儿, 而不是在这千里之外的淮中郡外。
擅长骑射的人视力都很不错,借着火把的光芒, 沈峥纵马走到前列, 轻松看清了试图藏到后方的人, 再次确定了,正是那位小郡主无疑。
他的靠近已然突破了该保持的距离,小将唰得抽出刀来, 高声道:“我们奉淮中郡郡守之令, 外出办差, 阁下还请报上名来,若再肆意靠近, 莫怪在下不客气了!”
他犹存希望, 只要这不是那位沈世子的人马, 就还有商量的余地。
沈峥微微一笑, 抬首让所有人看清他的相貌, 芝兰玉树般的清隽,目光和煦,不带丝毫敌意。小将这边稍稍放松了心神, 却听他身侧的亲随下一刻笑道:“你们连夜奔走出城, 却不知是何人逼得你们到如此地步吗?”
小将心猛地一沉,果然还是那最坏的猜测。他不认得沈峥, 但观这行人的气势也知道定是宣国公麾下精兵,且人数粗略看起来是他们的五倍有余,正面对上毫无胜算。
“小娘子,郎君,待会儿我们会尽力拖住这群人,你们趁机逃走,不要回头,再往南十余里,就会有人接应了。”小将压低声音嘱咐,得扶姣迟疑的应声后,就率人纷纷策马上前,正容肃色,虽然双方实力差距悬殊,却无一人有退缩之势。
在后方的的太子早就惊呆了,拉缰绳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他怕极了这个沈世子,没想到才遇上妹妹不久,竟又如此有缘分地撞到了沈峥面前。
胸前小灰兔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不安地动弹两下,被太子按住。他咽了口口水,看向一旁的扶姣,忽然生出一股勇气,“纨、纨纨,待会儿你先跑,我跟在后面,你放心,阿兄会保护你的。”
就算自己被抓,他也绝不能让妹妹落入那沈峥之手。
扶姣点头,又摇头,认真道:“用最快的速度跑就是,不要回望。”
说这几句话的时间,前方已经齐齐抽刀迎上前去,兵戈交接的激鸣声霎时充斥夜空。小将这边有意制造混乱,出招有意击向对面的火把,想让他们趁乱趁黑时摸走。
最后一根火把被打灭之际,扶姣看准机会,几乎和太子同时抽鞭,唰得从一旁冲了出去,快速突然,黑夜中很难捕捉到身影。
但这不包括一直在关注他们的沈峥。 Ding ding
唇畔仍噙着笑意,沈峥静静看了几息,伸手接过下属递来的轻弓,架箭拉弦,一瞬间弓弦就绷到了极致。
作为宣国公世子,沈峥自幼习君子六艺,论骑射在大鄞绝对算得上佼佼者,年少时曾因好胜心和李承度比试过,结果是不分胜负。
紧锁那马背上纤细的身影,沈峥目光灼灼,定定凝视,微曲的食指已然松开,却在箭矢离弦的最后一刻放下了弓,似突然想到什么,若有所思般摩挲了下扳指。
不待身边人询问,他已经一夹马腹,如离弦之箭般奔了出去。
疾奔中的夜风极大,呼呼声响彻耳际,扶姣几乎是闭着眼,但耳梢还是捕捉到了后方紧随而来的马蹄声。这人太快了,几乎转瞬间就到了他们身边,并轻松撂下了试图阻拦的太子,扶姣急得想回去拉他,下一刻自己也被连人带马制住,不知怎的,转瞬间人就被捞到了另外一匹马的马背上。
她懵了下,还没反应过来,来人已经慢慢放缓马速,将闹腾不停的她按住,垂眸望来,颔首有礼道:“郡主,别来无恙。”
…………
夜间突发奇想,出来勘探地形一趟,回程就带了两个大收获。这意想不到的成果让沈峥心情很是不错,笑意都深了三分。
太子被堵住了嘴,唔唔叫个不停,大约是想着保护妹妹,竟敢瞪视沈峥了。可惜自认发狠的眼神依旧毫无杀伤力,反倒让沈峥轻声道:“殿下不告而别,可叫沈某找了许久,如今重逢,也算是缘分罢。”
明明是很平淡的话,却叫太子忽然想起沈峥当初血洗宫门的模样,那个时候他杀人前,就是这样闲话家常般和人说话的。
身体不由一抖,太子被记忆中的场景吓住,下意识挡在了被沈峥敲晕的扶姣身前。
沈峥见状,莞尔道:“没想到殿下和郡主如此兄妹情深,着实叫人欣羡。”
收到太子愈发警惕的目光,他不紧不慢接道:“放心罢,沈某还舍不得伤郡主。”
这话听起来更叫人不放心了。记起妹妹和这人还曾经定下婚约,太子凝重地想,沈峥不会对纨纨留有贼念,想做什么吧?
完了,如今他们都在人家手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太子没来得及做其他反应,沈峥亲随的手刀让他昏了过去,看着双双昏迷的兄妹俩,亲随请示:“世子,是关在一处还是分开?”
“分开。”沈峥淡淡道,而后一顿,“郡主放到我帐中去。”
亲随立刻应声,将人各自搬去了不同处。
这是沈峥真正的扎营之地,聚了五千人马,其他兵力则分成一两千或几百人,同他分散驻扎在这片平原。
前夜他们在对阵淮中郡的兵马时吃了大亏,行至小谷地时被突然涌出的洪水一冲,直接损失了半数人马。虽然沈峥反应迅速,极快地整顿了人四散开来,但剩下的人也没好到哪儿去。
所以他才下令,将人分得更散,将这片平原的地形摸透,以防再有陷阱。
据传来的消息可知,已经有几批人马在这一日多的时间内又被对方围杀了。
领兵之人沈峥之前打探过,名为赵凤景,是淮中郡赵家郎主新过继的子嗣,原先名声不显,所以他也没把怎么把此人放在心上。事实证明,大意轻敌不可取。
不过能叫他吃亏的人没几个,且这风格隐有几分熟悉,所以沈峥一直在想,对方的队伍中是不是有旧人。
这位小郡主的出现,让他有了个猜测。
一个时辰后,沈峥同军师商议好接下来几日的事宜,穿过营地慢行回帐。
甫一到帐前,就有噼里啪啦的声音传来,他微微侧身,躲过了迎面砸来的箭筒,看向守门的两个小兵。
小兵涨红了脸解释,“这位……醒来就要跑,被属下拦住,然后就开始砸东西,稍一靠近就砸得更厉害。世子说不可慢待,所以属下也、也不敢绑……”
他脑袋越说越低,声音也越来越小,生怕沈峥发怒。
实在是沈峥交待过,除了不能让这位跑,其他都要以礼相待。如今对方生气要发泄,小兵自然不敢插手。
沈峥嗯一声,平静地迈入帐中,脑袋又是往右一闪,躲过了飞来的狼毫。
帐内一片狼藉,能砸的几乎都砸了,从木架上的盔甲到床帐上的木枕被褥,估摸是砸得不顺心,还特意在那被子上踩了好几脚,沈峥一眼就看到了那清晰的脚印。
见到他的身影,扶姣有一瞬间愣住,下意识后退了几步,不过想想李承度,又觉得也没有那么可怕。
沈峥没说话,抬手扶起了一方小凳,掸去灰尘,又用布擦了擦,朝扶姣那边放去,很是好脾气道:“郡主砸累了,不妨坐下歇一歇。”
情绪始终如一的人最可怕,因为你不知他什么时候是真正的心情好,什么时候又处于怒火中。沈峥就是这样的性子,总是笑眯眯的温和面容看似容易卸下旁人心防,在扶姣看起来却是个十足的笑面虎。
她没有坐,绷着脸很不高兴的模样,凶巴巴道:“你最好快点把我和阿兄放了,不然马上就会有十万大军压来,到时你想跑都来不及。”
十万大军。沈峥琢磨了下这个数字,微微一笑,暂未回答,而是反手拿走小凳,“既然郡主不要,那我就先坐了,奔波一日,确实有些累。”
说完,他一撩袍落座,还顺手将那幸存的一壶茶倒出,不紧不慢地啜饮,问扶姣,“郡主可也要来一杯?”
扶姣狐疑地看着他,摸不透他的目的,但折腾这么久,确实也渴了。
她想了想,干脆点头,颔首让沈峥帮自己倒茶,一杯不够就再伸手,理所当然等人服侍的模样看得沈峥分外好笑。
犹记二人大婚那一夜,他将这位小郡主从府中带入皇宫时,她还是很怕他的,稍微一吓就成了小鹌鹑,如今再会胆大了许多,竟能昂着脑袋支使他了。
是已经忘了那夜,还是有什么人给了她底气和胆量?
见她连喝三杯都意犹未尽,沈峥干脆让人再上一壶新茶,同时传了些饭食,同扶姣道:“一起用些饭,郡主应当不介意罢?”
扶姣没反对,反正也是在他的地盘,自然由他做主。
营中不比其他,深夜能做个三两小菜已是不易,不过好在手艺不错,看起来并不寒碜。
在沈峥的盛情邀请下,扶姣也勉勉强强拾筷,吃了几口点心。
一刻钟后,沈峥指腹擦过杯沿,道:“当初听了扶侯放出的消息,沈某真当郡主出了意外,兀自神伤许久,如今见郡主安然无恙,也算是放心了。不过,郡主怎会出现在临淮郡中?”
“闲来无事到这游玩,不行么?”反正不知他的想法,扶姣眨眨眼,跟着胡扯一通。
她握着银筷,看起来是无意识地把玩,下一刻突然抬手朝沈峥面上掷去,被他轻松躲过,并握住了她的手腕。
看出她袖中的机关,沈峥慢慢抽出那把极短的匕首,端详了片刻,摇头道:“匕首这么危险,不适合郡主。”
将匕首轻轻一丢,丢出了帐篷。
小小偷袭失败,扶姣也不沮丧,她当然知道沈峥的厉害,但不妨碍她的努力,万一他心神懈怠就成功了呢。
于是接下来沈峥还没说几句话,就频频遭到“暗算”。
沈峥看起来是想和她认真交谈的,在她几次三番的小动作下,不由轻轻叹了声,“我本想礼待郡主,好好叙旧一番,但郡主若再如此,恐怕就不得不冒犯了。”
他故意吓唬,声音也沉了下来,出乎意料的是扶姣依旧不怕,哼了声,“你也就能欺负我了,有本事就放我走,和别人光明正大打一场。”
沈峥疑惑般地嗯了声,而后恍然,“郡主说的这个别人,莫非是李承度?”
他用的询问语气,实则答案早在心中。不过沈峥目前还没想到赵四郎就是李承度,只当他如今在赵四郎的队中,作为军师出谋划策。
见他一副了然模样,扶姣也不遮掩,很是坦然地点头,“他比你厉害多了。”
她早就从李承度的口中得知了李家被流放的真相,更清楚宣国公及世子和他的恩怨,若非如此,李承度也不会那么主动地迎战沈峥。
“是么。”沈峥轻道了这么声,而后问,“扶侯之所以放出那样的消息,是因为郡主随悯之离开了雍州?这大半年,你们都在同行,所以郡主才会出现在此地,可是?”
扶姣一副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的模样。
沈峥相信自己的推测,多问这么一句,不过是纯粹想看看小郡主的反应了。
从目前的结果来看很显然,小郡主已非吴下阿蒙,再也不会轻易被他吓到了,且还有种奇异的自信,不对,应该说是对悯之的信任。
“郡主为何这么相信他呢?”沈峥轻声问,“一个被抄家流放之人,后来去长公主府上做了几年侍卫,和郡主朝夕相处了几年,因此就得了郡主青眼吗?”
当然不是这个原因。他的语气让扶姣很是不悦,“他的厉害之处,等你被打得落花流水就知道了。”
沈峥展颜,“好歹我和郡主还曾有过婚约,没想到郡主如此不留情面,倒叫人伤心。”
虽然定亲后两人相处得不多,顶多也就在宴会见过几次,且都是他顺着这骄矜的小郡主,但他深知她的坏脾气,能叫她这么维护的人,可不多见。
只是因为这些时日的共处吗?应当没那么简单。
以沈峥对李承度的了解,如果不是他有意,小郡主绝不会有这样巨大的好感。
隐约间,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位小郡主在旧友心中的地位,慢条斯理地捋顺袖口,“既然郡主对悯之如此有信心,那我就暂且等着。”
他道:“等着看他,如何从我手中夺回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