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度被撞得闷哼一声, 微微后退,索性帐篷已经放下,外面的人无从看到帐内场景。
他抬手拍了拍怀中的小脑袋。
轻轻一下, 像碰触了什么开关般,让先前还能努力镇定等待他的扶姣眼眶唰得一下红了, 而后盈满泪水, 止不住地往外淌。
李承度发觉时,怀中已经传来了小郡主极力想忍住的呜呜声。他一顿, 垂首凝视了会儿, 没有顾忌那小小的抵触, 稍用力将下颌抬起,看着那满是泪水的脸蛋,和额角下颌处的青紫, 眼神微沉, 慢慢地给她擦拭。
呜……扶姣开始还觉得丢脸, 想扭过头不让他看,可是李承度恰到好处的钳制让她根本动不了。脸颊上力道轻柔, 想想也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哭, 扶姣干脆就不挣扎了。
“你好慢, 过了整整两日才救出我。”哭了会儿, 扶姣不忘控诉。
“嗯。”
“沈峥欺负我的时候, 你都没有及时赶到。”
“是我的错。”
“他还说要把我带回洛阳,再也不让我走了。”
“不会。”
…………
即便抽噎得厉害,扶姣依旧一边打嗝一边告完了状, 这时候已经完全成了只哭花脸的小猫。无法, 她眼泪太多了,脸上好几处青青紫紫, 看起来又可怜又好笑。
最后,她道出目前最大的委屈,“这里都没有我能换的衣裳,那个窝窝头好硬……”
“明日就能回城。”
“嗯。”扶姣终于想起最重要的事,问他,“沈峥抓到了吗?”
李承度道没有,洛阳援兵及时赶到,挡住了他们的人,但最后他捉住了随沈峥而来的两员大将,那是以前跟着宣国公身边征战的老将之子,分量亦不小。
看他淡然的模样,这样的结果好像不差,扶姣懵懂应声,被他牵着走到小凳前,坐下,见他转身取了药膏来,刺鼻的味道让她下意识往后缩,“我不要,好臭——”
“这是见效最快的药。”李承度道,视线掠过扶姣的手背等露在外面的肌肤,基本能确定这些伤口是磕碰而来。
扶姣含着泪拼命摇头,表示宁愿淤青多留两日也不要攃这么难闻的药膏。
李承度不勉强她,起身去看她说疼得厉害的后脖颈,稍稍翻开衣领,能清楚看到那一块确实泛着红,好在没有更多淤血。有点和她所想不同的是,直接了当地用手刀绝对比迷药的伤害要小得多,只是感受起来会更疼而已,不过这点小事,无需对她解释得太清楚。
“无事,用热巾敷几次就能好。”李承度伸手轻按两下,极小的力道也让扶姣眼泪再度奔涌,不停喊疼。
她太怕疼了,李承度也分辨不出是自己用力不当还是她感知过于敏锐,便收回手,“我不动了。”
“……真的吗?”
“嗯。”
得了肯定回答,扶姣才犹犹豫豫地又缩回他身边,牵住了他的袖口。她这会儿正是最依赖李承度的时候,一点都不想和他分开。
李承度略一思忖,干脆就着扶姣坐立的姿势,一手绕到她双膝前,一手放在背后将人抱起,走去放到榻上,“那去唤军医来看看。”
“我不要。”扶姣抱着他不肯撒手,扭头埋在他怀里,“不要见别人。”
她这个模样太难看了,没换衣裳,还刚哭了一场,怎么能见外人。
但李承度不是大夫,仅能凭经验判断外伤的程度而已。她在沈峥那儿待了两日,自是要大夫看过才更放心。
于是轻声安抚,让她不再那么抵触,对外吩咐了句,须臾,便有人提着药箱入帐。
出乎意料,竟是个医女。
很少有军营会用女大夫,扶姣也知道这点,放在平时定会好奇,可是这会儿眼泪依旧没止住,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哭哭啼啼的丢脸模样,就用东西挡住,叫李承度作二人间的传声筒。
医女是军医的徒弟,通身穿得朴素厚实,不施脂粉的脸仅算清秀,神色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她对遮挡物毫无异议,仔细诊脉后回禀道:“小娘子周身有十余处淤伤,这两日受了寒,脾胃应会受影响,多喝滚水热粥,少食辛辣刺激之物。”
说完从药箱中取出两个乳白瓷瓶,“早晚各攃一次,祛瘀消肿。”
隔着瓶塞能嗅到淡淡的草药清香,配了根细长的木柄勺,用它涂抹总不至于再遭嫌弃。
李承度嗯一声,让扶姣暂时松手。
不情不愿地放手,扶姣视线跟着李承度转,随他绕过了小小的阻隔,看着他同医女站在帐篷边低声交谈,许久都没停。突然,不知他说了什么,不苟言笑的医女微微弯唇,宛若春花瞬间绽放,平淡无奇的面容亦显得美丽。
随后,李承度竟也颔首,像是笑了下。
扶姣一怔,眼泪竟在这瞬间止住了,待李承度回身时,对上的就是她充满探知欲的眼神,随着他转了几圈,才慢吞吞问道:“你和这个医女很熟吗?”
“尚可。”李承度道,“木菁医术不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配制的外伤药疗效很好。”
也是因此,才会破例让一个医女进入军营。
他这是夸赞罢。扶姣喔一声,轻轻吸了吸鼻子,想止住那莫名涌出的委屈感,可是一想到她在被沈峥欺负时,李承度正在和医女慢慢熟悉,甚至两人不知有多少次像方才那样的相视一笑,就无论如何都忍不住。
好似小孩儿看到长辈背叛了自己,去抱了别的孩子,委屈难受得不得了。
泪珠子不知怎的掉了颗,被她飞快地抹掉,不想示弱。
李承度正挑出一勺药膏,准备给她攃药,余光捕捉到这滴泪,眉头微微动了下,抬首时恰好见到她扭过去的脑袋,“伤口很疼?”
“不疼。”
摇头表示不疼的人,说话都带着鼻音,对着李承度的后脑勺圆圆的,莫名含了委屈般,不时轻轻颤动一下。
动作停住,李承度将药瓶放置一旁,直起身到榻边,轻轻将那犟到一旁的脑袋掰正,才发现小郡主不知何时又哭了起来,但这次是无声地流泪,不像先前那般狼狈,眼底含着泪花儿看人,显得可怜极了。
饶是他,也没反应过来是因为何事,“怎么了?”
“没怎么。”闷闷的回答,又扭过了头。
李承度见到的小郡主,要么骄傲要么得意,哭也哭得很肆意,还从没像这样躲闪过。他直觉有什么不对,可仔细回想,也没发觉方才短短的时间内发生了什么叫她如此难过的事。
眉头微微一动,他暂未追问,先帮她攃好药。
扶姣被沈峥放在战车上,当时他们马速又快得很,颠簸起来随处乱撞,所以她额头不仅有淤青,还鼓起两个小包,恰好分在额头两侧,倒似动物的两角,看起来竟有些可爱。
药膏冰冰凉凉,敷在伤口处舒缓了那丝丝疼痛,扶姣紧绷的脸色稍缓,但仍没看人。
从李承度的角度,能清晰看到她下垂的眼眸,应是想做出不理人的姿态,偏偏卷翘的眼睫不听使唤,轻轻扑闪,泄露了主人心思。
他的脑中,仍在不停回放从踏进这座帐篷后发生的所有事,待外露的伤口攃得差不多时,思绪突然定格在某处,若有所思。
默不作声地帮扶姣放下衣袖,转身出帐,取来清粥小菜,“郡主先用些粥。”
他将碗筷摆好,盛粥布菜,看架势是准备喂她,被扶姣躲过,“我手没受伤,可以自己吃。”
说话时,衣袖不经意带过小桌,将空碗翻到地面,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李承度正欲说什么,守在不远处王六听到动静,轻轻唤了声,“主子?”
“无事。”李承度道,“不用守,加派人手去寻大公子,你也去。”
王六应一声,转身走的时候有些迟疑地想,刚才又是小郡主的哭声吗?突然遭受这么一场惊变和主子重逢后稍微哭一哭是正常的,可怎么还闹出了动静?
……罢了。他心道,这两位间的事不是自己能掺和的,没见上次主子都那样强迫小郡主了,回头俩人也依旧好得很。
吩咐完王六,李承度将碎碗收拾好,亦坐到桌旁,和她一起吃粥,如此无声过了会儿,他忽然出声,“木菁做的这份酱菜不错。”
扶姣被他说得呆住,刚夹的酱菜含在口中,吃也不是,吐也不是,眼微微睁圆,不由带了恼怒看他。
他是故意的吗?
李承度轻哂,“郡主不喜欢这个医女?”
那倒不是……扶姣犹豫地摇头。
“那为何郡主自见了她,就开始闷闷不乐?”
这叫人怎么说。扶姣唔了声,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一个字都没让李承度听清。
“既然郡主不喜,那属下现在就去遣她回城,再不启用。”
李承度已经很久没有用属下称呼自己了,乍然再次听到,有种无法言喻的别扭。听他的意思是要去赶人,且已经有起身的架势,扶姣摇头,出声阻拦,“才不是因为她。”
李承度回首,“那是……”
既然已经把半句话说出口了,剩下的半句也没什么可遮掩的,扶姣先前忍住的情绪又涌了出来,“你对别人笑。”
笑?饶是李承度也错愕了下,他虽隐约感觉到是因木菁,可没想到是这么个原因,且他无论如何都未发觉自己何时对人笑过。
对医女木菁吗?
但他没否认,挑眉反问道:“我不能对旁人笑吗?”
“可是……”扶姣急急道,“你……”
喜欢的明明是她,怎么可以对别人笑?扶姣委屈又不满地想,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多么霸道无理。
“我什么?”
见扶姣久久不回答,李承度干脆帮她说出口,“郡主是认为,我既心悦郡主,就不可再对别的女子笑吗?”
“当然不是……”扶姣下意识回了这么句,随后才发现,他竟然直接说出口了,不由震惊。
可是再看他,依旧那副淡然模样,仿佛方才只是说了句很寻常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