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婢子掀帘入内, 室外一阵暖风拂来,将沈峥画纸一角吹皱,他头也不抬地用镇纸压住, 出声道,“放着。”
将药汤置于书案一角, 婢子忍不住抬眸小心看了眼他清隽的侧颜, 微红着脸退出书房。
从□□退走后,沈峥没有急着回洛阳, 而是在路途的一座大县落脚。郡守闻风来拜见, 县令战战兢兢, 将自家宅邸都让了出来,如今沈峥所住的,正是县令宅中的主院。
他未受重伤, 只是被李承度的第三箭擦过腿骨, 刺穿了外面的一层皮肉, 于沈峥来说算不得什么,只是下属们大惊小怪, 非要他静养。
沈峥无所谓地顺他们意, 心中犹在想化身赵凤景的李承度。不知悯之是何谋算, 竟能成为那赵渚之子, 还和徐淮安联手。
这倒是有意思。沈峥一心二用, 脑中思索这些,笔触未停,渐渐的, 一幅生动的美人图跃然纸上。
若有洛阳人氏在此, 应当都能认出那神气活现的美人正是曾与宣国公世子定亲的明月郡主。沈峥画中的扶姣,美得极为灵动, 雪肤红唇,正是立在马上扬鞭的模样,仿若灼灼耀眼的一团火,几乎烧穿纸背。
画毕,沈峥随手搁下细毫,含笑欣赏了会儿自己的画作,脑中交织的是那几日小郡主趾高气昂使唤他麾下将士和李承度在后方紧随不舍的画面。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位小郡主如此讨人喜欢呢?连悯之都拜倒在她裙下,她定比那几日间他所见到的要更加鲜活,或许,还有更吸引人之处,是他以前没有发觉的。
虽然同在洛阳,但沈峥还真没怎么注意过这位鼎鼎大名的明月郡主。与她定亲,也不过是因她在帝后那儿极为受宠,方便在大婚当日夜攻皇城,至于其他的,无厌恶,也无喜爱。
以往的扶姣在他眼中就如同一朵名贵的花,漂亮是漂亮,但于他而言似乎随处可见,并不特殊。直到他熟悉的人将这朵花摘下,且悉心呵护,才引起他的注意,知晓这花定有不为人知的妙处。
可惜,被抢回去了。
沈峥遗憾地啧了声,对门外道:“进来。”
亲随捏着信进门,书案上毫无遮掩的美人图登时入眼,叫他愣怔,很快回神道:“世子,国公爷那边来信。”
父亲来信,无非是那些话。沈峥抬手接过,拆开一目十行,内容果然不出意料。
“国公爷大怒,对世子一意孤行往□□来很不满。”亲随道,“传信使道,让世子这两日就动身回洛阳。”
此事早在沈峥预料之中,父亲从来不把徐淮安放在眼里,想来对他这次的□□失利极为不悦,让他无论如何都要赎回那几个老将。
沈峥却不打算立刻去赎。
他早就不喜那几个老将仗着资历在战局上对他指点,稍有不合便拍桌大喊。若非见他们在父亲心中有些地位,他早就推出营帐砍了。
如今他们落入悯之手中正好,先吃段时间的苦头,再着人去赎罢。
若是悯之提出的要求太过,还要思量值不值当。
亲随追随他好些年,一眼便明白了世子意思,心中对那几人表示同情,口中说起另一事,“夫人也另外带了句话,说是看中了刘家娘子,催世子回洛阳……成亲。”
沈峥大感头疼,抬首将药一饮而尽,嗯一声,表示知晓。
按照大鄞寻常儿郎成婚的年纪,以沈峥这般,儿女都该绕膝了,而他至今仍独身一人,整日混迹军中,叫国公夫人着实不满。在她看来,无论如何也不该耽误成家的大事,以往用婚事作一次笺也就罢了,现在就算再急着征战打天下,也不妨碍他先回家成个亲。
“那世子是……明日就动身?”
“不急。”沈峥道,“伤筋动骨百日,最早三个月后,才可启程。”
亲随嘴角微抽,瞄了眼他连包扎都极为简单的小腿,总觉得世子这次一出洛阳,没个几年是不打算回去了。
沈峥当然不可能这么快回去,好不容易再次得知悯之的下落,还有他和那位小郡主……
说起来,小郡主和他差一步就要成为夫妻了,他们二人才更有缘分,不是吗?
若是成亲,也该找与自己更有缘分的小郡主才对。沈峥漫不经心地想。
“你去找些人。”沈峥慢慢吩咐了几句,亲随认真听着,眼神愈发惊讶,世子要把那位赵家四郎就是曾经李蒙将军之子的消息透露出去?
这岂不是在为对方造势?
亲随不解,李蒙将军曾经的声望有多高,所有人都知晓。若非如此,那些人也不会联手先算计李蒙将军。
对他的疑惑,沈峥未作过多解释,“日后你自会知晓。”
悯之想借用他人身份蓄势,藏在其后韬光养晦,他怎么可能叫人如愿。
既然悯之如今和□□刺史联手,就看那徐淮安有没有容人之量,能不能忍受旁人的声望和势力日渐增强,甚至超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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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艳阳撩人,从菱窗斜入,映出漫漫光尘,用肉眼也能辨出如今窗外的好景色。
扶姣却闷闷不乐,两日都窝在房中,手持铜镜瞧了又瞧,“杨保保你看,这儿是不是还青着?”
太子凑近,很是努力地细看,不大懂妹妹的苦恼,“没什么了,印子已经很浅,几乎看不见。”
他自觉很是机智地补充了句,“无损纨纨美貌。”
“那就是还看得到。”扶姣不高兴地一丢铜镜,倚在窗边生闷气,心想要去扎个小人咒沈峥,她的脸还从没受过这样重的伤。
先前在营中时只是碰触时隐有痛感,回了城中她才发现伤痕竟然如此明显,看起来简直变成了张小花脸。
因着脸上这些青青紫紫的小伤口,她回城两日后都没出门,每隔一个时辰就要瞪大眼睛看会儿。
太子担心她在房中闷坏了,今日特意来邀她出门,结果见妹妹这模样,都不大敢再提。
论伤口,太子脸上那些被草割出的小伤更多,但他恢复力极强,才两日就完全看不出了,扶姣被磕出的包才消下去。
越想越气,扶姣抬首看自家阿兄,眨眨眼道:“你过来。”
“……不去。”太子警惕地往后挪了几步,心觉不妙,想暗暗逃跑之际,被扶姣一个追扑过来按在了座上,开始揉捏他的脸。
这是她近日解闷的新乐趣。
小灰兔娉娉受惊从太子怀中蹦下地,一跳一跳,在门槛处撞上来人的脚,来人步伐一顿,俯身将它拎起,再将闹在一块的兄妹俩轻松分开。
太子顺势躲在李承度身后,被欺负后的委屈和对妹妹的无奈交织,最后憋出一句话,“我要告诉母后他们!”
“哼,你说吧,看他们帮你还是帮我。”扶姣很是无所谓,因仍带着伤,唇上连口脂都不曾上,小脸素白,镶在其上的眸清亮得惊人,就是这几乎叉腰的霸王模样和漂亮脸蛋不大相符。
即便立场偏如王六,见此景都很想为太子说一句,郡主就别再欺负你兄长了。
但他不敢再说。
李承度不予评价,他从来不会参与到兄妹俩的小矛盾之间。二人打打闹闹,有时还会相互生气,但很快就能和好,旁人若掺进去,不见得能好,曾好心劝架却被二人双双瞪一眼的王六就是例子。
“刘岭管事来此拜访。”李承度道,“郡主去见吗?”
总是给她送华衣美食的商行管事。犹豫了会儿,扶姣说要见,转而想到脸上有伤,“我要戴面纱。”
李承度微哂,早料到有此一举,恰好提前给她备了。
从在淮中郡见到扶姣的那一刻起,刘岭就已经告知了明月商行所有的管事,亦向另外和他交好的三位隐约透露了李承度和他谈过的大计。
所以刘岭此次前来,带了大批粮草,甚至还有战马,这也是李承度当务之需。
他所率主要还是从淮中郡带来的人马,自然不可能靠徐淮安来养。
梳妆整理后,一行人齐去前厅,见这位远道送物资来的管事。
前厅轩窗四开,外有一方引入的活池,流水淙淙,锦鲤于其中摇曳,亦算佳景。这是城中一处富户的宅院,城中百姓有少部分已经开始慢慢搬回来了,为答谢李承度等人帮他们击退来兵,富户特将这宅子赠给他们居住。
厅中二人一坐一立,立着的人正是少东家,见了扶姣,不由上前一步,喜道:“娘子无事就好。”
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且人家还带自己逛过钱庄的宝库,送了几个摆件给她,扶姣矜持地嗯一声,示意李承度,“他去得比较及时。”
李承度颔首示意,抬手十分自然地拂过扶姣发梢,帮她将因行走溜出的一缕发丝顺好,与她低声说了句话。
少东家喜色一滞,随即意识到什么,外放的情绪稍微收敛,那点隐秘的小心思瞬间消失无踪。
是了,他早该发觉,小郡主如此信任此人,二人关系定然非同一般,此刻亲昵比在钱庄时更胜一筹,应当和他所想无差了。
“小娘子受伤了?”刘岭最先注意到的却是面纱,语气担忧,“莫非伤了脸?严重吗?我识得几个治外伤的圣手,可以帮小娘子请来。”
真的?扶姣登时高兴,“可以可以,快去把人请来。”
因着方才那话,她也不介意把脸露出来,摘面纱指着下颌那留存的点点青印道,含着愁意道:“都两日了,还没完全消退,我担心它要留印子。”
看着她那光洁细白的肌肤,刘岭微眯了眼,才看出那几乎消失的点点印子,微怔后大笑,说一声好,“等会儿我就着人传信,将人送到小娘子身边来,以防万一。”
他看扶姣的目光满是长者慈爱,且这万事顺她的架势,颇有皇帝皇后的模样,让扶姣很是受用,顿时更喜欢他几分,甜声有礼道:“谢谢刘管事。”
刘岭自说是本分之事,道:“小娘子不该来此地,战事多变,稍有不慎就会遇到危险。今日是被李郎君及时救下,明日若是又有意外可如何是好,不如随我回淮中郡罢,二郎会一直待在那,也方便照顾郡主,如此李郎君在前方还能安心。”
扶姣的一声“不要”还没出口,刘岭续道:“前些日子淮中郡才开过商会,各地行商汇集时,我挑了些东西,料想小娘子会感兴趣,其中最特别的是东海鲛纱与南海明珠,正待小娘子回去看看。”
传闻中的鲛纱?轻薄如蝶翼,在光芒下会闪闪发亮的那种吗?扶姣闻言双眸噌得亮起,本坚定要跟在李承度身边的心思竟动摇了,看一眼刘岭,再看一眼李承度,犹豫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