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父亲生前作风, 视将士如兄弟,共进退、同吃住,若他得知今日他们被如此对待, 说不定能气得跳出来找扶侯算账。
当初扶侯从父亲手中要走人时,所用理由亦是担心他们和他一样为人算计不得安稳, 过河拆桥便是如此了。
李承度沉眉, 半晌道:“唤那传信之人来。”
王六内心欢呼一声,心知主子算是松口, 已经决定让魏将军他们来此地, 期盼油然而生。
对沈世子一战大胜, 主子如今名声已有,只在旁人看来根基不稳,乱世中异军突起比比皆是, 能留存到最后者少之又少。如今赵家郎主虽算是自己人, 又与□□刺史联手, 但王六思来,终归要有自己的人马妥当, 这才是乱世立足的真正底气。
主子从不为此担忧, 他却是急性子, 眼下能有接收李蒙将军旧部的机会, 自然迫不及待。
笔走游龙, 李承度的字遒劲有力,一如其人,稳若崇山, 其势磅礴。
王六无声研墨, 被门外轻扣声引去思绪,走去听了几句, 方才展露的欢颜收敛,入内将传讯人的话重复了遍,纳罕不已,“沈世子这岂非在为主子你造势?”
如今尚无捧杀一词,不过李承度也知沈峥打的什么主意,沉思道:“流言难止,不用特意去阻拦,注意周围动静。”
他的身份早已对赵渚托盘而出,二人有共同大敌,又有母亲为纽带,所以赵渚才会那般信任他。至于徐淮安……李承度与他相交过浅,暂时还无法评判此人心性,他行事正气为民,但偶尔的作风,令人难以捉摸。
在李承度看来,亦正亦邪。
王六道是,仔细思量,主子的身份既藏不住,明着亮出也并非坏事,如今玉玺、太子和小郡主都在他们这边,顺势而为,倒是应了天意。
处理完几件事,李承度照原计划去营中走了一趟,他这几日时常如此,最早午时、最晚黄昏归府。
扶姣悠悠睁目已是巳时,脸侧被轻柔春风抚过,发丝垂在颈侧,挠得痒痒的,让她翻了个身,大脑放空,对着帐顶发呆。
她好像做了个梦,梦中有大水还是山……具体的模糊记不清了。
睡榻正对微敞的菱窗,仅露的天地间晴空如碧,若玉石洗净,荡出水波,叠了层层云纹。
一只小雀从院中枝丫飞来,被临榻小桌旁摆的炒豆子香气吸引,那是扶姣昨夜睡前用的小零食。啾啾飞进,小雀啄下最后一颗豆子,脑袋转了几下,跃到枕边啄了啄那铺散的青丝。
扶姣微微吃痛,回神护住脑袋不高兴地瞧它,“走开——”
雀儿丝毫不怕,反倒跳得更近,许是受扶姣周身的香气吸引,对着她不停打量,豆豆眼中满是好奇,啁啾不止。
被闹得无法再发呆,扶姣起身,柔顺乌发随之垂在身侧,她伸手戳了戳那肥滚滚的雀儿,嫌弃道:“好胖。”
像是听懂这话,雀儿恼怒地啄了下她手指,随之振翅一飞,又从菱窗敞口溜出去了。
和原来府中养的那只红腹灰雀儿颇为相似,只不过那只被养得很是亲人,这只却颇为顽劣。扶姣又出了会儿神,想起远在千里外的长公主府,发现不止想念舅舅他们和奶娘,竟然还有乔敏。
我才不会惦记乔敏。扶姣很快否定了这一想法,出声召来婢子梳洗更衣。
扶姣这几日可并非无所事事,李承度预备修的渠道路线、长度基本已经定下,还有经验老道的匠人作参谋,扶姣则负责按照他们的描绘和原本的舆图把图绘好。
她嫌累,一日只肯画一幅,即便如此也被几个匠人连连夸赞,夸得她很是高兴,昨日一不小心就连画了三幅。
现在手腕还是酸的。
今天押杨保保去画好了。扶姣如此想着,让婢女梳了个十字髻,从一排衣裙中选中杏色长衫,配靛青马面裙,加上点妆慢吞吞用了小半个时辰,又对镜自赏许久,才迈着步子出门。
甫一出门就碰到了迎面而来的王六,齐齐怔了下,他露齿笑道:“明月商行那边又着人送了蔬果来,正准备呈给娘子。”
瞄了眼那些急运来的水果,扶姣道:“留些樱桃就行,其他的你随便分罢。”
暂时落脚的府邸,他们没有请过多下人,王六便做了暂时的管家,闻言高兴道:“那拿去给营中的兄弟,可以吗?”
扶姣颔首应允,“再留些给我阿兄。”
“娘子放心,大郎那儿早就预备了他喜欢的香梨。”
王六深觉,主子能够“傍上”郡主绝对是走了天大的运气,粮草无忧不说,平日将士的吃穿住行都要比其他地方高一个等次。
他这段时日才知明月商行背后的东家是明阳长公主,而后传给了小郡主,如今小郡主就是他们最大的财主。
原本把扶姣当做小孩儿看待的王六,如今不知不觉对她都多出一分景仰。
对这种目光,扶姣不以为意,毕竟旁人仰慕/尊崇/喜爱她是正常的,真要有人能够不喜她,那才叫稀奇。
径直走入太子居住的小院,阿德在老老实实守门,见了她忙起身行礼。扶姣摆摆手,推门而入走到榻前,太子仍在呼呼大睡,她便取来羊毫戳戳那张脸,“杨保保,快醒了。”
“杨保保,大懒虫。”
“杨保保,再不起就揍你。”
最后一句让睡梦中的人一个激灵,顶着乱糟糟的发满脸茫然,手在枕边胡乱摸,摸到暖呼呼的小灰兔时才安心,往怀里一揣,“纨纨,我做了个噩梦。”
“嗯?”
“梦到我们去一座山前,突然发大水,山都塌了下来,我被埋在里面——”
扶姣不由倾身,“就出不来了吗?”
“不是。”太子哀怨地瞄她,觉得妹妹见不得自己好,“然后我就奋力游,游到洛阳,见到了父皇和母后,他们却不认得我,还说我这条鱼好胖,要钓来清蒸。”
若说梦境前半场还有些严肃,后面几句就纯粹是玩笑般了,扶姣认真端详他几息,点头沉吟道:“嗯……是胖了些。”
从洛阳流浪到淮中郡那段时日,太子饥一顿饱一顿,消瘦不少,如今才短短几个月罢,就长了一圈肉,和怀中的小灰兔堪堪能比。
被妹妹嘲笑,太子登时忘了梦中的惊险,急急出声辩解,还拉阿德证明自己并未胖。
兄妹俩闹了阵,最终以太子被强行叫起押去画图结束。
直到两幅图画毕,各自回房休息时,扶姣终于想起被她遗忘的事,她昨夜做的梦……怎么感觉和杨保保那么像?
一个人的梦是梦,俩人做同一个梦,是预兆吗?
思及某些史书上提的玄之又玄的事,扶姣不敢肯定是巧合或其他,等李承度回府,私下见他时就忍不住跑了过去,因过于激动没停住,猛地撞到他怀中,被他稳稳扶住。
“郡主今日如此热情?”李承度挑眉道。
扶姣哼哼两声,不理会他的打趣,急急把两人的梦道出,问道:“你觉得是梦还是预兆?”
李承度一时未答,片刻道:“郡主可否将梦境说得更具体些。”
他没有直接把她的话当成胡闹,这份认真相待的态度让扶姣颇为满意,便把意识到此事后回忆的梦境其他内容道出。她已经很努力了,但醒来后梦境就如隔着一层纱,看似薄薄一片,想突破其中看到原本却极为困难。
不过,从她的描述中李承度还是发现了不寻常之处。
那座山,像极了他准备五日后去攻打的一地,但……即便李承度也无法说准,这种相似之处是不是他的多心。山川大同小异,如果仅因为一个无来由的梦冒然改变计划,也不妥。
他垂眸,看向扑闪着眼兀自沉思的扶姣,说着说着,她倒好像确定了梦是预兆。
“肯定是因我与众不同,老天爷偏爱我。”扶姣道,“所以他要提前托梦,好让我避险。”
寻常人就算隐觉蹊跷也不会当真的事,她说得言之凿凿,好像亲眼见到一般。
李承度听罢,揽着她低笑一声。
他声音本就极有磁性,浑厚沉稳,因平日言语干脆而不觉什么,但当这样笑起来时,就显得低沉惑人,耳梢好似被什么轻轻挠了下,痒痒的。
扶姣微红着脸,仰首望他,“再笑一笑。”
“为何?”
“我喜欢听呀。”
李承度再忍不住,连笑出声来,本因军务繁忙而略生倦意的眼眸全然放松。说出来旁人可能会觉得他癖好特殊,但他确实喜爱极了小郡主这骄傲到自负和每每理所当然使唤他的模样。
怎会如此可爱。
李承度愈发理解了,母亲每次看到父亲时,那情不自禁含笑的神态。即便父亲在旁人眼中再莽撞冲动,在她眼中,想必也时刻散发着独特的光彩。
“郡主知道我的打算吗?”
“……什么?”扶姣仍沉浸在他的低笑中,闻言疑惑,得他的解释道,“明日启程去骁邑,那儿的山上驻了一队不知从何地去的散兵。”
扶姣明了,“想去收服他们?”
“不一定。”李承度道,“他们虽未做大奸大恶之事,但在那一带百姓中名声并不好,见了再说。”
他主要是看中了骁邑的地界,那里整座城都可以视为一座山,其中的山就更高了,虽然占地小,但确实是个极佳的地方。
原本驻守骁邑的人他认识,是一名老将,这次营救沈峥他也率兵去了,而后未回城,而是顺道去了洛阳,想必宣国公有令于他。
沈峥担心他韬光养晦暗中蓄势,但实际上他本就没打算蛰伏太久,第二步,就从夺骁邑开始。
攻城啊……扶姣想起之前在营中的日子,连桶热水都要等许久,犹豫问道:“那我……留在这里等你?”
“不安全。”李承度道,“沈峥未回洛阳,随时可能回攻,郡主还是同我一起。”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扶姣如今可算尝到是什么滋味了。之前李承度和她明说行军辛苦时,她还不以为然,如今想要退缩都无路可退。
呜呜呜什么时候才能救出舅舅舅母他们,好找个地方退隐快活啊。
心中愤愤不满,这夜扶姣临睡前,狠狠咬了一口李承度,至于明日他脸上还会不会留有牙印,该如何对旁人解释,她才不关心呢。
…………
作为扶姣的附属,即便旁人不说,太子也会毫不犹豫跟着她,牢记“妹妹在哪儿我在哪儿”的原则,怀揣沉甸甸的兔子,每日打马跟在扶姣的车边。
倏忽三日,他们抵达了骁邑边缘,驻扎成营,第一件事并非攻城,而是派人去探那山上的情况。
“主子,据斥候打探得知,骁邑暂代的将领似乎也准备去攻山。”深夜,王六轻声禀道,“我们要不要先下手为强?”
他们悄然行军,所以才用了三日,如今骁邑内的兵尚未发现他们,大概是想不到自己这么小的肉也有人惦记。斥候甚至混入了城中打探,发现那些人正在练兵,准备攻山。
“……再等等。”李承度对小郡主和太子同做的梦有些在意,天命之说不可信,但有些事确实玄妙,常理无法解释,且他的谨慎也不全然是因那梦。
抵达附近时,他第一时间就着人探听了,近日骁邑都在下雨,附近的支流都已暴涨,也就这两日晴天让情况稍有好转,所以他们才迫不及待想趁这个时间出兵。
但,如果这种时候再下一场雨,而山上有概半的树木都已被那群散兵砍伐。
那梦境成真也并非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