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

扶姣被带进屋内, 滂沱大雨隔绝在外,其余人或留在外,或散往周围房屋, 仅剩他们二人。

屋内是冷的,但李承度的身体很温暖。他抱起赖在怀里不肯起的小郡主, 眸中含着略微无奈的纵容。

“身上都是湿的, 先换身衣裳,可好?”

扶姣因先前的激动, 哭得有些喘不过气, 呜呜点头, 仍不愿撒手,像只好不容易寻到亲近之人的小动物,无论如何都要待在身边。

李承度无法, 只得抱着她去取干巾和衣裳, 所幸这间小砖房仅有一堂一内室, 来回不过几步路。

整座小村庄其实都是他们的人,当地村民有些同住在一起, 有些则拿了银子后离开此地, 氛围自然大不相同, 萧敬才能在刚进入村庄时就察觉到不对劲。

湿漉漉的发丝都贴在脑袋上, 显得那双被泪水润泽过的乌眸愈发大、透亮, 李承度看着,轻轻拭发时,忽然止不住地轻笑出来, 得来疑惑的眼神。

“郡主这样……”李承度斟酌形容的词汇, “很特别。”

他看过她许多模样,美丽、骄傲、神气、愤怒、委屈……却还没见过小郡主如此狼狈的样子。

即便当初被扶侯欺骗, 得知真相后,她都只是委屈了那么一小会儿,很快就重新打起精神。明月小郡主,甚少低下头颅,总是神采奕奕充满生机,爱美又自信,几时会允许自己这样狼狈示人。

她的狼狈,正是因来寻他。

李承度眼底深处隐着深深的震撼,还有满怀的柔软。

他的笑让扶姣误会了,以为他是在嘲笑自己落汤鸡的形象,又气又委屈,“臭李承度,你还笑我,如果不是——”

说着扭过脑袋去,可见是委屈坏了,连骂他的话儿一时都说不出来。

李承度一哂,他如何会嫌弃她,事实上,方才她风尘仆仆奔进他怀中的模样,在他眼中比任何时刻都要美,要令他心动。

“不是笑话。”他低声道,帮她拂去粘在额前的发丝,“是敬佩。”

扶姣疑惑地“嗯?”一声。

“郡主可以说说,为何会来找我吗?”

“你遇险了啊。”扶姣小声道,“他们都担心得很,哼二叔还说要自己率兵来寻你,就他那老身板,路上自己都要散架了。我是主公,下属遇险,自然要来了。”

何况,她想得很清楚,以她的身份和底气,即便当真遇上沈峥,也不用怕沈峥伤她,必要时刻还能借借爹爹的名义。哼二叔就不同了,以他的犟脾气,恐怕话还没说上就要和人同归于尽。

在扶姣看来,那才叫傻,得不偿失呢。

“郡主不害怕吗?”

“我得上天庇护,怕什么。”说到这个,扶姣又昂首挺胸了,“不然你看,这么快就找到你了。”

全然忘了这几日被追得东躲西藏的可怜样。

李承度又嗯一声,很想抚过她神气活现的眉眼,又想这样静静看着。许多时日未见,小郡主好似又有不同了。

并非外貌……而是由内至外的某种东西,令她显得愈发灼目、耀眼。

“我就猜你在洛阳周围,不过没有立刻找到而已。都怪你,也不知来迎接我,害我们这几日被人追来追去……”扶姣将心底的抱怨尽数吐出,真正骂他的话儿却没多少,更多像是在诉委屈和辛苦,像是想要安抚。

李承度很配合,一会儿惊讶,一会儿认错,生动的反应极大满足了扶姣。

他这会儿也明白过来,怪不得这几日附近安静得很,原来那些寻找他们的人都被小郡主和萧敬吸引走了。

不得不说,这误打正着,当真帮了忙,给予他们更多布置的时间。

嘟哝过后,扶姣再忍受不了身上黏湿的感觉,迅速扫过全身,嫌弃得很,“快点帮我换衣裳。”

她被伺候惯了,又和李承度互相坦明过心意,一点不觉得有何不妥。浑身淋湿的感觉让她恨不得立刻沐浴一番,但这儿显然分简陋。

如果拒绝,小郡主应当真会气得不理自己。李承度思忖后,轻应一声,余光扫过门窗,确认都已关好,将扶姣轻轻放在了小榻上。

新的干净衣物是他自己的一套青色长衫,被置于小凳上。

他半俯下身,先解开腰带上繁复精美的结,停顿一瞬,拉开外衫,入目是藕荷色小衣,极为贴身,勾勒出纤细的腰肢。

只凭看着,便能感受到那腰身的柔软。

李承度呼吸有瞬间紊乱,迅速将她全身衣着扫遍,下一刻闭目,凭借这短暂几息间记下的位置,帮她继续解下小衣,换上他的衣裳。

全程手都只碰触到衣物,未点到任何多余的位置。

扶姣未曾察觉他是闭着眼睛帮自己解衣穿衣的,她在仔细用帕子拭脸,等感觉到浑身干爽,换上长衫后,李承度已经离开小榻,帮她倒了杯热茶。

此次出行,她仅带了三四套换洗的衣裳,这会儿也尽数被打湿。无小衣可换,里面便显得空荡荡的,让她略有些不适地扯了扯衣衫。

扶姣并非清瘦型的美人,她身姿窈窕,凹凸有致,即便李承度的长衫于她而言过于宽大,也依旧能看出女儿家分明的身姿。

被雨水刚冲刷过的脸庞素净,如清水芙蓉,美不胜收,乌发松松散在身侧,细白锁骨掩在其中若隐若现,视线顺青丝蜿蜒而下,湿润的发尾将腰际衣衫濡湿,微凹处,显出极为细腻的肌肤。

随意倚在那儿,便是风流多情之态。

李承度呼吸一窒,感到了失策,他不该……拿这件长衫,过于柔软,反倒将小郡主的身姿完全勾勒了出来。

这副景象,足以让任何正人君子乱了心神。

他将薄被给扶姣盖了上去,因动作过快,还让扶姣奇怪地扫来一眼,不过这会儿确实有点冷,便没拒绝。

端着热茶,她轻啜一口,热意顺喉间滑入腹中,令她眼角微微翘起,露出舒适的模样,被大雨砸得烦躁的心情总算平静下来。

“头发好湿……”她拈着发尾苦恼道。

她的青丝厚重浓密,长长铺下,如浪般微微起伏。每次洗发,她都要擦拭许久,还要在艳阳下晒段时辰才行。

李承度领意,又取来两条干巾,帮她一段一段地擦拭。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到可拉数石弓弦,这会儿帮她拭发时,力道却轻得可以忽略不计。

打理好自己,扶姣终于有心思去细看他,才发现李承度下颌处有极短的胡茬,应是有几日未修理了。放在之前,她定会很嫌弃他这模样,可这会儿不知怎的,竟觉得他比以前愈显好看,因着这点小小的不修边幅,甚至更添成熟男子的魅力。

她抬手去摸了摸,感受到奇异的触感,胡茬压过她柔软的掌心,有些许痒意,让她好奇地又摸几下,“它们会长很长吗?”

“如果不打理,会。”李承度道,“很难看吗?”

他知道小郡主爱美,每次见她必会打理好自身,但这次在洛阳周围埋伏多日,又在猝不及防之下见到她,确实没来得及。

扶姣摇头,“不会,挺好玩儿的。”

她喜欢拨弄,李承度便不阻止,让她玩儿个够。

摆弄胡须,不知不觉间,扶姣松手,窝到了他胸前,整个人几乎又到他怀中,仰首看他,扑闪眼道:“李承度,想不想我?”

“若我说不想,郡主可信?”他发声时,胸口处有细微的震动,让贴着的扶姣感觉耳处有极低沉的回响般。

“不信。”她一点儿都没因这个回答生气,反而露出自信模样,“定是想极了,不好意思说出口。”

说着嘟哝了句,“还好你没有当真遇险到要我来救你的地步,不然就太没用了。”

李承度低笑出声,事实上,他以前也许会因与生俱来的沉敛而不习惯说这些话,但对上她,许多热情亦能直接展露。

他道:“无时无刻,思之如狂。”

即便在战场中,在最激烈的厮杀中,脑海深处的影子一直未曾淡去。或者说,他能够拥有一往无前的力量,未尝没有她的功劳。

因他有时候,也会急切地想要解决一切,与她团聚。

扶姣一怔,对上他幽遂认真的眼,微微红了脸,眼睫颤动,闭目道:“那就亲我。”

话落,高大的身躯倾覆而来,二人双双倒在这方小榻,令它发出不堪重负般的轻响。

幸而,它还是坚持住了。

屋内情意滚滚,外面萧敬被王六带往附近房屋休整,滔滔不绝的问题抛出,萧敬也一一回答。

知晓这些竟都是小郡主一人的主意,他们还只在洛阳附近吃了些苦头,王六惊叹不已,“小郡主真是……”

他想了半天,憋出一个词来,“女中豪杰!”

萧敬一笑。

女中豪杰吗?任何看到小郡主的人,都不会把这个词和她联系起来,单看外貌,更像是被精心养大的富贵花,难经风雨,不受磋磨。

他其实注意到了,途中她有数次都在悄悄调整姿势,大概是被马背磨伤,却硬是没有在他们面上诉过一声苦。

萧敬起初以为自己误会了小郡主性格,当她生性坚毅善忍耐,但看她一见到李主公就扑上去哭诉的模样,就明白了。

并非她能吃苦,而是她的娇气任性,也会视人而发。他们并不是她想依靠之人,所以绝不会在他们面前示弱。

这些心思闪过,萧敬也不欲让他人知晓,转而问王六,“王都督,不知当初到底发生了何事?李主公是当真遭了算计,还是……另有谋划?”

萧敬能够千里迢迢带小郡主寻到此处,保她安然无恙,王六就彻底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当下就把近段时日的计划道出。

早在最初联手时,李承度就未真正信任徐淮安,深知二人从来都是短暂的利益联盟,如何会不作提防。

所以,从密探传回的消息中推测出徐淮安或和沈峥联手时,李承度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该如何利用此事。他思索过后,有了个极为大胆的想法,以自身和辖地为诱饵,将沈峥和徐淮安的注意力引到那几地,他自己则率兵,从辽东绕到洛阳。

与此同时,还有另一队五千人的兵马奉密令往北来,准备直取洛阳!

王六没有说得太清楚,只说城内外都已部署好,就这几日的功夫动手。

他们这段时间在城外闹出了些动静,已经引起了注意,不过这些都无伤大雅,无碍全局。

萧敬听罢若有所思,心中有猜测,他们应是在洛阳城内有内应,才能行这极为大胆的计划。

内应是谁……这就是机密了,想必除了主公和这位王都督,无人知晓。

萧敬当即道:“凡有我能为之事,都督但且吩咐。”

王六笑道:“萧副将放心,你一来主公如虎添翼,定有安排的。”

论年纪,王六比萧敬要小六七岁,但这几年跟随李承度磨炼出的气势不同凡响。将士们也早已忽略他的年纪,恭敬唤一声都督。

絮絮说着,天色愈发暗下。雨势转小,变成细细密密的雨丝,顺着盔甲间隙飘入衣内,冷得萧敬倏然回神,耳畔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萧敬也很厉害,一路来如果不是他,我就算知道你在这儿,也来不了。那么多人中,只有他是个聪明人,会听我的吩咐。”

是小郡主夸赞他的声音。

萧敬意外,又有些想笑。按常理而言,他才是最不识事、最傻的那个,竟然真的听从小郡主的话,率兵带她离开武陵郡,来奔赴这根本不确定的一场路途。

回想起来,都像做梦般。他至今都不敢相信,居然真的这般轻易找到了李主公这儿。

李承度和扶姣出屋,立在窄檐下,正视恰好经过的萧敬。

目含审视,视线几乎能洞穿人心,萧敬几乎感觉自己已经被看透了,立刻俯首认罪,“属下有罪,请主公责罚!”

他自然知道,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自己都过大于功。

扶姣却不理睬这些,在她眼中,萧敬不同于宁川,肯听她的话任她差遣就是最大的功劳,当即上前一步,不满道:“他分明有功,且是大功,不许罚他,要赏——”

即便只是出于她的角度维护他,不含任何其他心思,依旧让萧敬唇飞快地抿了下,心不可抑制地生出丝丝喜悦,很快就强迫自己沉下去。

李承度何其敏锐,他最擅长的,就是洞察人心。

收回视线,抬手轻拍扶姣的脑袋,李承度嗯一声,“你先回罢,一切我心中有数。”

萧敬心头莫名一紧,想再抬头看一眼,硬生生忍住了,应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