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

李承度怀抱美人睡得安稳舒坦, 难得沉眠,一点儿警惕性也无。

玲珑汀外的人等候了许久,被烈日晒出一层薄汗, 却不敢去门前问一声,许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主子大概是……在里面歇下了?

“怎么歇下了?”皇帝闻言急得腾然站起, 下意识往外走。玲珑汀是纨纨住所,李承度一个大男人怎好歇在那儿, 不成不成。

他被皇后扯住衣角, 王六亦笑道:“主子连日忙碌, 想必是累极了,也是该歇歇。圣上和娘娘等了这么久,就先用膳罢。”

此前李承度去唤扶姣, 本就是让她来和亲人一同用膳的, 谁也没想到沉稳如他也会有忘事的时候, 抛下这一桌人,自个儿留在了那。

王六心中再如何腹诽, 面上自得帮主子说话。

他将众人在洛阳城外埋伏多日之事道出, 又提到李承度此时身受重伤, 让皇帝听得唏嘘不已, 那点儿气愤不由转淡, 坐立不安道:“那,纨纨睡了大半日,总得先吃些东西罢。”

“她那样大的人了, 还能真饿着不成。”皇后很淡然, 压住皇帝,“纨纨不是三岁孩子, 你就别操那么多心了。”

睡了三个时辰,皇后面色很不错,昨夜被宫变扰乱的心绪已然平定。她本就是稳重的性子,若非如此,也无法数年如一日地管着皇帝和太子。

皇帝只当她不知自己着急的缘由,私下小声道:“纨纨还是小娘子呢——”

皇后了然,微微一笑,“两年来纨纨都随他四处奔波,二人朝夕相处,如今又两情相悦,若要发生什么,早该有了,还轮得到你这时来阻止?”

被她说得一呆,皇帝想也是,恨自己无用没能跟在外甥女身边护她,又怕真像皇后说得那般。

一急,脸和眼都红了起来。

“依我看,纨纨待李公子可比待你亲近得多,就莫要想太多惹人嫌了。”皇后道,“何况这位也是个值得托付之人,纨纨自己的眼光,比我们好。”

话出,两人都齐齐沉默了下,对视一眼,想起之前为扶姣指的那场婚约。

当时定下那场婚约,帝后心中本就对扶姣有愧,如今想起这件事,有了对比,其实心底对李承度都是十分满意的。

皇帝被劝服,虽然沮丧于宝贝外甥女最喜爱的不再是自己了,但实际上的愤怒倒没有表现出的那么多。

不过……皇后想,即便李承度可靠,却不能真凭着纨纨心意来。这孩子玩性大,指不定都没想过婚事,等晚些见面,是该提醒她。

**

扶姣是被饥饿唤醒的,五脏庙空空急需祭祀,唇也因长时间未饮水略显干燥。

身倚着温暖宽厚的胸膛,感觉闭眼前还是烈日当空,转瞬就变成了夕阳西垂。

手臂一动,扶姣微微转了个身,变成仰躺。

这样的动静,放在平时李承度早醒了,此刻他却依旧是阖目,胸膛缓缓起伏,呼吸却很轻。

“李承度?”她试探性唤了声,没动静。

再唤一声,依旧不动如山,那有力的手臂还搭在她腰间,让她想坐起都困难。

看着近在榻边小几上的茶和点心,扶姣伸长了手却够不着,气得一咬李承度下颌,这样大的动静,他总该醒了罢。

果不其然,他缓缓睁开了眼,没有惯常的清明,反而仍似在梦中般。

他低眸见到扶姣,还未待她说话,就把人一搂,让她又撞进了胸膛。

“继续睡。”发号施令般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声音极沉,含着初醒的沙哑。

虽然声音很好听,动人得几乎能让所有女子脸红,但扶姣实在睡不着了,手脚并用地努力挣扎,气呼呼地从他怀中闷出声音,“快放开我,我饿了。”

一通动作下来,即便李承度睡意再浓也醒了,随即意识到现今的天色,思及她方才的话,力道瞬间放松,“郡主醒了很久?”

摇摇脑袋,扶姣在他手臂上又咬了口,“往日还笑我,你睡起来也是只小猪。”

李承度失笑,胸膛微微震动,连带扶姣耳畔又是嗡嗡声,但很快她就被松开了。

他确实太累了,怀抱小郡主入眠的感觉太安稳,以致不知不觉就睡了这么久,仍不知足。

少女的身体柔软馨香,即便咬上来的小牙都令他不痛不痒,反而有种微妙的舒适感。这一刻,李承度心中奇异般领会了为何会有“从此郡王不早朝”一句。

若是日日如此,他确实难以起榻。

“是我的错。”他迅速起身,三两下便将外衣穿好,再应扶姣要求给她取来了新衣裳,精心伺候地件件穿好。

温水入腹,扶姣感觉干涸的唇喉都得到滋润,腹中仍是空荡荡,但好歹没那般难受了。

她低眸看李承度俯首为她套袜穿鞋,不知不觉就轻轻晃了晃,脚踝被他握住,眼还微微抬起扫来一眼,似乎在让她不要玩闹。

若非饿得紧,扶姣肯定是要故意和他作对的,这会儿就乖乖任他侍奉了。

“李承度。”指腹在杯沿摩挲,扶姣坐在榻沿低眸看他,忽然唤了一声。

“嗯?”

“如无意外,你应当很快就要登基了。”

李承度动作未停,依旧如常应了声,说是。

扶姣忽起好奇,“等你为帝,还会帮我穿衣吗?”

“郡主如何想?”

她皱皱秀气眉头,吐露道:“作为皇帝还要帮人穿衣穿鞋,未免太没威严,可是……”

她小声嘟哝,“我都习惯你了。”

除却李承度领兵出征的那些时日,但凡两人在一起,扶姣日常起居的大小事,绝大部分都被李承度包揽了。

要知道在奶娘没被接去前,连扶姣的发髻都是由李承度代劳。

扶姣最喜欢他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帮自己穿衣梳发的模样。

她是任性骄纵,可到底成长在宫廷,知晓天子该有的威仪。舅舅那样喜欢舅母,在外人面前亲近地牵下手都要被那些臣子说道呢。

这点小小的苦恼,听在李承度耳中,也显得尤其有趣。

他也好像认真思索起来,须臾沉吟道:“那便关上门。”

意思是,外人面前不合适,那不当着他们的面就好了。

扶姣眼神一亮,又扑进他怀中,“真的吗?”

并非她不自信,而是她本身就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在众人面前连发丝都不肯乱。她尚且如此,到时候李承度贵为天子,自然更该看重颜面。

何况,他如果失了威信,也会影响她嘛。

“郡主忘了一事。”

“什么?”她歪脑袋。

“于天下,悯之为帝,但于悯之而言,郡主才是主公。”他如此慢声说道,含笑道,“服侍郡主,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

纵然扶姣再盲目骄傲自信,也感受到了他这话语中对她的无限纵容。他对她的感情之深,从来就不曾在意那些表面的颜面。

呜呜呜……她顿生感动,对李承度的爱意噌噌上升,“李承度,你真好!”

她决定,再也不能因为其他事或人动摇对李承度的心意了。

世间名花千万,但有这么一朵独钟爱她,为她绽放,若再辜负,她就是罪人。

如此坚定了心意,扶姣全然不觉,在她这儿是完全把自己和李承度的角色反了过来。按世俗常理而言,担心对方朝三暮四之人,应是她才对。

但许是李承度一直以来表现出的坚定,让扶姣从来都未曾有过这种危机感。

因着这话题,二人不可避免又耽搁了会儿,简单洗漱后,扶姣先用了几块点心垫肚子,随后才同李承度一起去寻帝后。

踏出玲珑汀时,已是清月初显,银芒铺就小径,从裙摆处一路逶迤至水榭台。

扶姣忽起兴致,“这儿景色正好,不如请舅舅他们一同来此用晚膳罢。”

李承度自然无有不可,当即命人去请。

**

宫内连着几日一片惬意间,朝堂上可以说是人心动荡。无他,这位代掌大权的摄政王甫一上朝,就把朝臣大清洗了遍。

并非全部换上了支持他的人或他的心腹,而是……把此前已经致仕回家的许多人都请回了朝堂。

众人一看,曾经关系或好或坏的同僚全部重新站在了身边,来不及尴尬,先意识到一件事,这些人,似乎都是当初被李家流放案波及含冤的。

这位莫非是等不及大鄞稳定,就要开始清算前仇了?

问心无愧者有之,紧张慌乱者亦有之,还有一部分与此并无关系的人,关心的是另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这位年纪二十有四,曾经的大将军之子,今后的大鄞之主至今未婚。

听闻其少年逢家变,蛰伏数年,而后征战天下又无心儿女之事,所以至今身边仍无妻妾。

通过这几年的形势和他攻占洛阳后的种种举动来看,这位绝对是个有为之君,和之前的圣上截然不同。

洛阳城中绝大多数有适龄女儿的人家不由动心。

时局未定,可正是因时局未定,这时候奉上的善意才显得尤为可贵。

倘若他们能够把女儿嫁去……未来的日子,简直是可以预见的青云直上,富贵滔天。

宣国公在时,他们盯准的是世子沈峥,如今朝堂换了人掌权,且还是比当初的世子更年轻更出色之人,叫人不起心思几乎不可能。

如今那位忙碌可能想不起这事,但等他差不多掌握了洛阳,总会找个机会在宫中摆宴,宴请百官,届时便是机会。

各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之际,小心打探消息之人忽然得知,明月郡主不知何时回了皇宫,且在宫中和摄政王同吃同住,感情极好。

再一打听,原来这两年摄政王也并非真正独身一人,从两年半前洛阳生变开始,就一直和这位郡主在一起块儿了。甚至有亲近之人透露,这位郡主就是未来铁板钉钉的皇后。

“相扶于微末,这等情谊……非比寻常啊。”有人在府中琢磨,想起往日明月郡主的名声,便召来女儿一问,“这位郡主性情到底如何?”

“阿爹问这做什么?”

此人便把得知的消息得出。

然后,他便见女儿登时变了脸色,“她竟然回了!”

随即想都没想就道:“阿爹,那就算了罢!”

“什么算了?”

少女想起曾经明月郡主的种种霸道之举,再联系起方才自家父亲说的,二人情谊甚笃,瞬间打消了之前的所有旖旎想法。

如果是其他人,她也许会觉得入宫做个嫔妃也不错,但若是这位郡主为后……以她那骄纵劲儿,还有自己曾经得罪过她,在她大婚当晚失踪后不知当众讥笑过多少次……这些若是被扶姣知道了,她都不知有没有小命能活下来!

“入宫一事……如果阿爹还想女儿活得久些,就不要再提了——”

此人一脸茫然,尚未得到解释就见女儿急匆匆地提起裙摆离开,那架势,和逃命差不多。

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郡主,有那般可怕?此人摸不着头脑,自然不可能因女儿这简单的几句话就打消想法,但确实多了些慎重。

他想,关于这位和明月郡主的事,还得多打听清楚才行。

至少要弄清楚,将立明月郡主为后一事,可不可信。

和这位朝官有相同想法之人不在少数,同样的,他们家中的女儿孙女,一听到明月郡主的名号亦纷纷脸色大变。

扶姣从前就是她们又妒又羡的存在,家世翘楚,偏还生了张极美的脸,每逢开宴硬是能压下所有人的风头。最重要的是,这位郡主从来骄横跋扈,看上的东西绝不允许旁人染指,便看那个宫里的小戏子犹月,因她喜欢,连帝后也没去使唤过么。

倘若新君真如传闻中那般爱极明月郡主,她们去了岂不是自找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