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侯险些没被自己女儿和李承度联手气晕, 亏得几年来领兵作战底子好,胸膛剧烈起伏好一会儿,硬是撑住了。
他硬忍下怒火朝李承度告退, 离去的身影叫扶姣看了好一会儿。
“他和我们一家都不像。”她冷不丁冒出这句。
“哪里不像?”
扶姣道:“太能忍了。”
那样好面子的人,被自己女儿羞辱, 常人早就跳脚大骂了, 他却只是脸色变化。
可无论是阿娘还是她,都并非善于隐忍之辈, 当初阿娘能被他的表相所骗, 也是因了这个忍字罢。
“光凭一个忍, 无法得到什么。”李承度淡声评价,转而看向扶姣,“满意了?”
以他的性子, 若非有意配合扶姣, 方才不会故意在扶侯面前如此表现。
重重颔首, 扶姣眼底充溢着心满意足的光芒,像是狠狠出了口心中的气, 高兴地抬手拍他肩, “不错, 吾心甚慰。”
出这口气既为自己, 也为阿娘。她就是要让爹爹知道, 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但凡他当初更真心些,阿娘也不会一直瞒着他明月商行之事。
李承度一直在观她脸色,确定小郡主没有把扶侯放在心底, 此事未留下任何阴霾, 便一带而过,同她迈出殿去。
耽搁这些时辰, 再磨蹭会儿就要到晚膳了。
池面忽扬起一阵风,水汽扑面,沾在发间,在青丝上织成一张浅浅的网。
发髻和衣裙染上水汽,扶姣不以为意,见池中锦鲤漂亮,在水中自在游淌,想起曾经和李承度山林间流浪时的情景,心思一动,大眼扑闪,“我想吃烤鱼。”
李承度看去,这片池子里的锦鲤确实肥美,喂养之人花了些心思,低咳一声,“听说两年来圣上无事就在园中喂鱼,这些锦鲤是其心头好。”
“舅舅的心头好可多了,又是鱼又是花的。”扶姣满不在乎道,“捞一两条出来,他不会发现的。快,趁无人,我们快拿两条走。”
她左右张望,仿佛真像个偷鱼小贼般放哨。
李承度也跟着看了两眼,随后当真撩起袍角,直接下了池,用扶姣随身携带的匕首,一插一条锦鲤。
正中鱼尾,他捞上来时,锦鲤还在激动地拍打身体,溅出的水花让扶姣离远了些。
介于池外守着几个宫婢,在扶姣的要求下,李承度将鱼换成一手控制,另一只手则扶在她腰间,几个跳跃,轻松避开了那些人。
如何烤鱼的问题,亦能轻松解决。
屏退外人,李承度直接在玲珑汀外的院子里燃起篝火,柴火和调料都是他暗中去御膳房取来,至于扶姣嘛,依旧是负责给他望风。
烤鱼这件事,二人从前独处山林时颇有山野之趣,如今在宫内自个儿偷偷摸摸地做起来,也别有乐趣。
至少扶姣就很开心。
从前她完全是撒手掌柜,待在旁边等投喂,这会儿有了进步,知道给李承度擦汗。
但也只是装模作样擦拭两下,就忍不住鼻头微动,“好香呀,可惜没有多捞几条。”
还是李承度的手艺得她心。
李承度道:“锦鲤不会跑,想吃随时可以去取。”
扶姣高高兴兴嗯一声,托腮坐在篝火旁凝望,目光在李承度和鱼之间慢慢来回,不知不觉,发现李承度唇角噙着一个极少见的弧度。
“李承度。”她惊奇唤他。
“你在笑吗?”
他道:“人有七情六欲,我亦是常人,开怀则笑。”
“不对。”扶姣凑近些,从旁探脑袋望他,被他用手稍稍挡住她和篝火的距离,很是自信道,“应当是见我才笑,是不是?”
李承度故意不语,她就坚持盯着,好一会儿,终于见他落败似的看来,然后轻轻点了个头。
他总是这样,偶尔坦然,偶尔又显得极为闷骚,不肯把话直接说出口。幸而扶姣早就习惯了,并不在乎这些,反正她很肯定,世上除了她,李承度不可能再喜欢上任何其他人。
她小声哼着自己才懂的小调,歪倒在李承度身上,目之所及是漫天星河,在夜空交织成条条光带。
等吃了烤鱼,再出去溜达会儿罢。扶姣如此想着。
当然,明日见到心爱的锦鲤少了两条会痛哭的皇帝舅舅,压根就没被她想起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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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宫内道道指令传出,徐、州城外,萧敬等人率领的大军也在步步收紧战局。
以他们的兵力来说,强攻不难,难的是徐淮安民心太盛,即便到这种地步,徐、州内的百姓依旧自发愿意为他守城门,抵死不出。
李承度作战,对战俘都是以礼相待,更别说寻常百姓。他带出的将领深谙此理,此时不由犯难。
是夜,徐、州刺史府灯火通明,身披甲胄的武将反复来往,或禀报军情,或出谋献策。
徐淮安高居主位,听幕僚道:“雍州、梁州都已降了,听闻摄政王皆予以厚待。使君此时主动求和,不仅是为自身,更是为徐、州百姓,为整个大鄞……并不丢脸。”
幕僚微顿,“何况使君与那位当初有同袍之谊,与西池王、扶侯大不相同,假使使君求和,定也与他们不同,使君……何故死守至此呢?”
听罢,徐淮安咳嗽几声,苍白面容略显虚弱,但目光仍很沉着。
他扫视了圈四周,“你们也都这么想?”
其余武将幕僚纷纷俯首,显然,他们也觉得没必要再死守徐、州。
主要是洛阳那边的怀柔之策奏效,在听闻雍州、梁州等地归降后的境地,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动心了。如今那位摄政王不同于杨氏,能有今日地位,全靠他自己打拼,听闻当初领兵时,他就爱兵如子,麾下将士无不臣服,所到之处尽得民心。
早先使君带他们反时,打得便是除昏君的旗号。现今昏君已主动退位,摄政王有能耐有威望,他们再不降,就是负隅顽抗,毫无异议。
到底是追随多年,徐淮安又向来御下有道,所以他们即便内心这么想,实际上还是会遵从他的决定。
徐淮安何其了解他们,顿时明了,目中隐现怒气,下一瞬就转为颓败,“让我再想想,你们先退下。”
“使君……”
“退下!”
幕僚不敢再言,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长长的叹息留滞在空中,仿如实质,在徐淮安耳畔、眼前、脑海来回晃,叫他心烦不已,狠狠闭目,再睁开时便是血丝浮现。
额头和手背青筋微凸,他极力忍耐,最终还是被胸口的郁气和怒火占领,抬手挥退了案上所有东西,噼里啪啦砸地声响起,让门外守候的小兵对视一眼,皆目含同情。
砸完书案,再砸小桌和壁上舆图,凡是能看到的东西,都被徐淮安砸、撕了遍。
狠狠发泄一通,滔天的怒火才稍微散去一些。徐淮安目露狠厉和不甘,过往种种在这短暂的时刻全部浮现,涌上心头。
那些压抑、不服和痛楚仿佛在提醒他,你又要认输了吗?一旦认输,你就永远不如人。
他主动认输过一次,不想再退。
渐渐的,徐淮安眼中有了决心,欲出声唤人,触及屋内情形,便直接转身去寻退守在不远处的幕僚和武将。
他道:“不降,徐、州,死战到底——”
众人因惊讶而睁大的眼中,皆映出了他冰冷的神情。
后半夜,徐淮安才有了回屋小歇的功夫,远远走去就能瞧见屋内一片漆黑冰冷,像是无人居住。
他心一缩,脚步也跟着慢下,之前被战意充满的心有了缺口,想起曾经的夜。
那时候无论他多晚回,姿娘都会给他留一盏灯,努力撑着朦胧的眼,帮他宽衣解带,或奉上热汤,告诉他要保重身子。
他救回了因小产而垂危的姿娘,却无法将她变回从前。
为防她再自残,徐淮安将她关在院中休养,派人十二个时辰照看。如此举动之下,更没得到过她一个好脸色。
他以为姿娘的泪就足够叫他心慌,没想到,她的冷漠和无视才更能诛心。
推开门,入目是一片暗色,连盏灯都没有。徐淮安知道,姿娘分明是最怕黑的。
屋内早就另摆了张榻,他还是习惯性地往原先的榻走去,想看看她,没想到一阵窸窣声传来,她坐了起来。
“姿娘……”徐淮安下意识唤她。
他的声音比从前温柔太多。赵云姿听得分明,唇畔扬起讽刺的笑,她有孕时都不见他有这些好脸色。
果然,还是要心中有愧才能好好说话是么。
“你两日没合眼了。”她平静道。
徐淮安说了声是,欲言又止,觉得这是关心,又怕出口招来嘲讽。
果然,赵云姿淡道:“若非莺儿说,我也不会知晓。她给你煮了汤,莫浪费莺儿心意。”
是个懂事的婢子。徐淮安心中赞了声,口中道:“我前些日子手受了伤。”
“指望人喂你?喝不了就别喝,反正也非我本意。”撂下这句话,赵云姿重新躺了下去。
徐淮安心生失望,欲转身时,榻边再度传来声音,赵云姿冷着脸下榻趿鞋,来回一阵脚步,端来了补汤。
她仍是冷脸,眼神不带丝毫柔和,于徐淮安而言,已经是极大的恩赐了。
兴许是此时被她的举动所触,又兴许是黑夜中,她隐隐露出的容颜醉人,不知不觉间,徐淮安呆呆看着她就被喂下了整碗汤。
然后……
然后闭目往后一仰,发出扑通倒地的声响。
等了好几息,赵云姿才垂眸看去,确认他当真睡得极死,才俯身而去,在他腰间摸索了阵,摸到了刻有他字的玉牌。
徐淮安贴身之物,从不让人碰触,即便是她,在帮他更衣时也没有资格。
如今,她轻松摘下玉牌,静静凝视了片刻地上的徐淮安,止住因和他周旋这段时间生出的晕眩感,强撑着身子走到外边。
徐淮安其中一位幕僚正候在那儿,见她递来玉牌大喜,“夫人深明大义,是徐、州之福,大鄞之福。夫人放心,洛阳那边我早已着人暗中说好,只要我们主动归降,摄政王绝不会亏待使君和夫人。”
赵云姿淡淡一笑,对后半句话透出的意思很是无所谓,“我曾对不起友人,只是不想再对不起这儿的百姓罢了,他们不该为他的一己之欲牺牲。”
听她的话竟像毫无留恋,带了死志般,幕僚心惊,想着还好那边有信传来。
他忙从袖中取出信件,“夫人,其实我……我一直效忠于李主,但……哎,夫人骂我也罢,唾我也罢。这封信,是郡主传来的,郡主心中一直记挂夫人,等待夫人前去洛阳重聚,务请夫人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