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武官再要指斥,叫她低头俯身之际,嬴无疾突然上前自牵开赤骥,他翻身上马,而后一言不发地当先离去。
众人见状亦不再多瞧,各自打马回府。独留那武官怔在当场,他素来自诩乃是个察言观色的翘楚,方才又离得近,一下便觉出了王孙的怒意。
训斥一个小奴,王孙本就是个贤良和善的,又何至于因一小奴动怒?
正局促间,新升迁的弩箭营都尉章茂携了图纸匆匆从营中出来,他是当日伏杀赵姝之人,如今投了王孙府,亦是对这两位的恩怨有些猜测。
他上前替赵姝解了围,又将一件遗落的机括图纸交给了她。
“蠢货!”待人走远后,章茂回头呵斥,“你眼里只看得见人穿的戴的,旁的不瞧么,似那小公子气度样貌,像是作牵马奴的吗?”
武官后知后觉地回味起来:“大人说的有理,倒的确是比一般儿郎清秀,一身骨头傲的很,难不成……是王孙豢的娈.童!”
“放屁!那是赵国入质的太子!”
武官脚下一软,手里软鞭亦落了地。
入夜的风愈发冷,倒将怒气也吹歇了去。一上官道,嬴无疾便觉出她的落后来。他勒缓了缰绳,觉着自己是该去瞧着她的落魄悲屈才是。
遣了亲卫远远跟着,他刻意让赤骥一点点靠向了她骑着的那匹杂毛小驹。
及至两人差不多并行了,便转头要说话时,赵姝原本低沉的脸陡然偏开,一夹马腹就朝前要与他错开。
而后两人便一前一后,竟颇有默契地比试起来。
赵姝心口憋闷到生疼,屈辱到极致却又不能反抗,见他过来时,便生了腔孤勇决绝来。
她被分派到的是一匹还未彻底成年的瘦弱杂毛驹,自是无法同域外名驹抗衡。
引着瘦马奔至极限,而那人却直若信马由缰一般随意,时不时纵马快跑两步便又遥遥超了她。
有两回险些被他逼停,直似是猫捉耗子般逗弄。
官道过一处陡坡时,她眼中闪过狠色,马缰一转,倏然越入道旁林地岩石间。
或许是急于甩脱的冲动,冲散了理智。
嬴无疾眸色一紧,连忙控马从旁赶上。
这一处官道地势起伏迂回颇多,两旁乱石嶙峋,即便是野马老驹也未有不失蹄的时候,她这般抄近几与寻死无异。
看准一处平地,他控马亦从官道越下,摒息凝神地一气追了上去,眼看着就要跟上之际,就听的前头马儿一声凄厉嘶鸣,随即两蹄扬起轰然侧身摔下。
那一瞬里,赵姝被凌空甩起,在远处亲卫举着的杳杳火光里,她面朝星空残月,知道自己正朝一块耸立石柱跌去,一刹那间,她竟短暂的心无所念,只是在想,咸阳的星空原来如此浩瀚,往后却是看不着了。
可刺穿胸腹的剧痛未曾袭来,她后背重重撞进一人怀间,膝弯被托,一个急旋后,天上的繁星被掩,她仰头望进一双泛着月色冷意的深邃碧眸。
那双眼睛里的的色泽光芒,摄人心魄,比天上的星空还要好看。
醒过神来,先前跪地受辱的难堪又溢上心头,赵姝抿着唇不置一词地推开他,回身疾步去看自己的马。
嬴无疾就立在后头看她,看她伏在地上安抚那马,摸到马蹄断裂伤处时,又追悔莫及地撕下衣摆匆匆包扎。
一国太子,倒成了个驯马医马的好手。
眼见她三两下包扎齐整,却仍是靠在马首边固执地不说话,嬴无疾目色无情在她身后幽幽说了句:“既断了腿也无用了,就留它在这儿,莫耽搁本君回府。”
这话一出口,借着远处火把微光,他便能觉出前头人影肩背压抑得耸了耸。
似是……哭了?
只是不闻泣音。
也说不清是何缘由,他突然抽剑出鞘,两步过去,剑尖碰了碰受伤的马蹄,又一路上指,直直按在马儿颈侧。
“也不是什么好马,与其被野狼叼了,索性本君送它一程……你作甚,放开!”
预想中的哭求并未响起,却有一只手牢牢握上剑尖,削铁如泥的剑锋立刻有汨汨湿意淌下。
赵姝蹲在地上,发髻散开,侧首仰看过来,一张脸上不知何时沁满了泪。
见她嗫喏着唇畔似要说什么,他不敢分神,只凝神剑尖,顺着那手的力道,待她松手时,他当即抽剑回鞘。
四野冷寂,眼前这人就那么蹲在地上,小小的一只,发冠亦散了,她就那么时不时摸一摸马首,再朝脸上抹一把泪。这哪里像是年十五的王室公子,倒像是个野地流民堆里,无人要的孤寡稚童。
分明是他激她到这一步,此刻,嬴无疾却觉着心里也堵了口气似的,觉出无趣荒凉来。
他的确是急着赶回府里,再将武器构造复盘一遍的。暗叹一口气,他也没了纠缠的心思,阔步上前一把将人捞了起来。
忽略掉她的挣动,他扬手唤来后头亲卫,交代了两人在此看护,又另遣了一人速去牧官处驾辆大车来。
交代完了,便觉出身侧人儿安静下来。
那张巴掌大的脸上泥尘泪痕交错,樱唇微微颤着,被马血和她自个儿的血染的半红。
他忽然觉着心口莫名作乱起来,忍下替人擦脸的冲动,两下将她托到了赤骥背上,而后一个翻身稳落其后。
这便是个前后拥叠,共乘一骑的姿势。
赤骥嘶鸣一声,将要出发时,但觉手背叫人握了,赵姝目色含悲悔恨地去看那匹负伤躺卧的马,声若蚊蝇地压着声问:“牧官接了它,还能将它送回府吗?”
“就是扭断了脚,骨头也没戳出来,原也不指望它当战马,应该养两个月也就会好的。”
大氅将她周身尽拢了,夜风呼啸中,破天荒的,他难得对她说了句好话。
赤骥跑了一路,身前人依旧不时抽噎,脊背压得厉害了,便有一两声哭嗝溢出,在阵阵蹄声中显得压抑又渺小。
马鞍位置有限,嬴无疾胸腹同那薄薄脊背贴着,便能感受到她每一次抽噎。
从平城一战,此子甘为二十万将士性命私降获罪,到入质那夜她在城楼下斥公子翼的那番话,再到这两日悉心照料战马……
嬴无疾望着她背影,忽而似看到当年,他同生母被害入赵,是她欣笑天真地过来,又故作凶恶地同人牙子索来钥匙,而后蹲在他母子身前,亲自解开镣铐。
那时的她,梳着少年人的双髻,半垂着墨发,笑起来时,犹如天上仙童。
这样的人……或许是骄纵纨绔,率性胡为,却如何可能要去设计一个半疯流离的胡女。
看着那双素白疮冻的手亦习惯性地挽着缰,嬴无疾扯下一截袖衫,拉过她手,动作极快地两下缠好。
而后又不动声色地拂了下氅衣下摆,将她指尖罩没。
一路铁蹄声,只无人再说话。
快要入城时,他双臂收紧,勉强玩笑了句:“这么个哭法,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君是抢了个姑娘回来。”
这话原是半讽半慰的玩笑话,听在赵姝耳里,倒不啻一道惊雷,当即就将个哭嗝给吓了回去。
原先她还未易容时,廉羽也曾这般直言嘲过。
也不知是不是哭迷糊了,她随口就用当年一样的荤话反击回去:“我若是姑娘,你敢来一试不就晓得了。”
为了这句话,廉羽当年嫌弃,整整避了她一个月。
未料身后人听了却是沉默,打马过了城门勘验后,他赶着赤骥拐入一处近路窄巷,垂首附耳,声调蛊惑:“你这是想……以身饲我?”
右肩被他下颌轻轻抵着,耳侧温热,这个姿势便几乎是被人从后亲昵环抱,赵姝这才从先前的难堪里彻底醒过神,她一个侧肩回首,刚想要解释反驳,人却愣住了。
或许是马儿颠簸,回首之际,身后人未及退开,那人薄唇软热,倏忽划过她冰雪侧脸。
堪堪停在她檀口边。
四目交缠,她第一回在他碧眸下方寸许,瞧见一粒沙般微小的血痣。面额相贴的距离,她便发现,这张脸太过妖冶旖丽,实则除了轮廓,再没一分同义兄肖似的了。
她急急后仰,正要出言解释搪塞,却被人一把扶正回来,但听头顶冷然决绝地厌恶道:“本君不好龙阳。”
骏马疾驰,二刻后,却是先将她送回了马场。
她歪着步子硬撑着朝草棚走,没走几步,后头人却又打马回来,将那件大氅又丢在她背上:“不想冻死就先别睡,一会儿我让人送东西来。”
她捏着氅衣系带回头,红着眼目色忧虑疑惑,一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
二刻后,却是李掌事衣冠都有些不整地匆匆忙忙过来,身后竟跟着四五个仆从,抱着铜炉捂袋,皮蔚伤药,裘袍袄子,甚至还有一缸酱菜。
李掌事抱着自家私酿的青瓜小菜,拉着赵姝到一边,笑的像是一只滚圆的狐狸:“您看怎么的,老朽上回说的有理吧!贵人再屈就屈就,将来若得了势,可万莫忘了老朽啊。”
赵姝古怪地看着他,脚下痛楚提醒着她这一日的遭际,她懒得反驳也没有多问。她是最清楚那人的真面目的,往后的日子,但愿能不出岔子地熬下去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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