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啊, 就是这里吗?”

中原中也弯腰拿起其中一块祈愿牌看了看,这里的祈愿牌上都写着相似的愿望。

“已经达成的祈愿会被刻成牌子挂在这里,和一般神社里挂着的祈愿牌不同, 那是供神明聆听的。”

与雾织递给他一块木牌。

依旧是那块熟悉的红底木牌, 衬着纤白的指尖有种强烈的色差感,中原中也看着有些目眩神迷。

木牌上什么也没有, 他伸手接过木牌时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指尖。

“我还欠你一个愿望,如果你有任何想做的事, 可以写在上面。”

中原中也轻轻抬起牌子, 微微垂下眼睫看不清思绪,任由橘色的发丝滑到耳边与脸侧, 钴蓝色的瞳孔闪烁了两下。

“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橘发青年锐利的眉目被软化下来, 光与影在他璀璨耀眼的发丝上跳跃着, 英挺的五官被那一缕弯曲的橘色发丝簇拥着。

如同被太阳所眷顾的人。

却没能得到这一次的眷顾。

“过于离谱的不行。”与雾织冷漠道,那种什么我也要变成神明之类的话, 再出现一次她就不客气了。

中原中也心虚地收起木牌, 嘟囔着几句:“好像也没什么过分的吧。”

如同被小心翼翼收藏起来的红线, 另一端牵引着看不见尽头的天空。

黑发像流苏一样垂落在与雾织肩头, 她正缓缓抬头望着远处, 像极了一点一点盛放在他面前的白色昙花。

此时风扬起了发丝。

山涧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对了。”

与雾织回头打断了对方出神的目光,看着他。

“怎、怎么了?”

他下颚陡然收紧,莫名感到一股紧张与无措。

“不是要给神社捐款吗?”

与雾织轻轻地眨了下眼,指着不远处的青石台阶, 在层层叠叠的鸟居门背后似乎有通向另一处迷境的小路。

“就在那边, 不接受支票。”

“……”

中原中也:“……哦。”

*

*

等与雾织和恹恹的中原中也回来后, 这边里梅和花御的工程也结束了。

夏油杰很好心地带着中原中也继续参观, 而与雾织却发现之前吵着要来的白发猫猫不见了。

去哪了?

没有头绪, 也没有任何提示。

与雾织若有所思地收拢袖口,迈开脚步款款朝一条幽暗小径走去。

穿过层层繁茂枝叶,最终一片被铺满白色鲜花的后山呈现在她面前。

她伸手摘下一束白色樱花,嗅着淡淡清香。

洁白无暇的花瓣大片大片铺散在院子与神社周围,风动时犹如洒下的霜雪将发丝与肩头染上一抹浅白。

“哇啊,真是神奇。”

完全浸入在霜雪中白发青年恰好站在最为壮大的一颗樱花树下,眼中不加掩饰的惊叹竟然是对于这些咒灵的鬼斧神工。

五条悟嘴角噙着笑回眸,竖起一根手指询问:“下次可以在这里举办赏樱大会吗?”

与雾织对答如流:“不可以。”

“只有这里才会盛放的花朵,一旦走出去就会看不见了。”

“我知道啊,那家伙说是咒灵其实更像是某种精灵的存在吧?”五条悟抱起手臂,他能感应到花御身上那股偏向自然的气息。

和它身边那个通体纯白的少年不一样,完全的诅咒气息他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它们都是我的神使。”

与雾织很明确的告诉他,这些诅咒的所属。

“话虽如此,那些诅咒也是由恶意所产生的吧,如果能永远留在这里我当然是没什么意见,不过雾织酱有想过它们接触到人类世界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吗?”

与雾织伸手接住一片花瓣,然后捏在手心。

“如果雾织酱的神使,将来对人类产生极大的危害,也没关系吗?”五条悟倚靠在树干上,轻飘飘的话语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怎么样。

“……”

与雾织陷入了沉默,她有足够的信心能管束这些诅咒。

可她根本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五条悟在质疑不同立场的想法时,本身就不可能得到双方都想听到的回答。

那么他想听到什么呢。

是来自跨越隔阂的妥协与友好协议,还是更加表明自身立场的宣言?

与雾织陷入了沉思。

曾经她有说过五条悟这人,极容易得寸进尺吧。

“这种沉默真是令人不安啊。”五条悟轻叹一声,仰着脑袋看向这棵树的顶端,眼底浮起回忆的涟漪:“这棵树跟我家的那颗,是不是很像?”

与雾织默认了这种岔开话题的方式,蹙眉看过去,“哪里像了?”

一颗是银杏树,一颗是樱花树。

两种季节截然不同的树。

“高度高度,我说的是高度。”五条悟用手稍微比划了几下,继续仰头细细观察着,流畅的下颚线延伸至白衬衣里。

确实很高。

这么高的樱花树也相当少见了。

“好像最顶点只能坐下一个人啊。”五条悟口中喃喃,四面吹来的山风打散了他额前的发丝,也打落了纷纷扬扬的樱花雨。

话音刚落五条悟的身影便消失了。

与雾织微微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坐上顶点的白发青年,不算纤细的枝干恰好能支撑住他一人。

接着像个小孩子一样朝地面上与雾织挥手。

“喂——!”

五条悟朝她喊。

“……”

与雾织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如果我摔下来的话你要接住我啊——!”

“!?”

吓得与雾织忍不住后退半步,开什么玩笑!?

让她去接住一个一米九的成年男子?!

就算有能力她也不想做这样的事情好吗!?

五条悟眼尖地看见她后退半步的举动,笑得愈发开心了,然后愉悦地张开双臂拥抱着山风与落樱。

过度白皙的肌肤与花瓣相映成辉,他雪色的羽睫渐渐地模糊了眼底的情绪,让此刻的笑容得变得不清晰。

与雾织从未见过这样的五条悟。

不是多么开怀的笑,也不是别有深意的笑,却像蓝色的墨水在山林中晕染开,无处不在。

紧接着,张开双臂的成年人忽然身躯向前倾倒。

以拥抱的姿势,去拥抱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随之而来的便是倾倒。

“你!?”

与雾织那双浅墨色的瞳孔罕见地收缩起来,因为她注意到五条悟没有开术式,也没有任何咒力波动。

他只是那样单纯的下坠。

这种高度即使是身体素在再好的人,也无法以这种姿势落地后还安然无恙。

他在想什么?!

似乎在享受极速坠落的快感,他并没有闭上眼睛。

与雾织却闭了闭眼睛,指尖抬起的瞬间将围绕在对方身侧的落樱纠集成云朵状,那道身影倏然坠落纷纷扬扬的花瓣中。

一声闷哼,他摔进了花丛里。

与雾织靠近后微微蹲下挥散这些花瓣,露出那张熟悉的脸。

他眨了下苍蓝的眼睛,没有露出得逞后还卖乖的笑容,抢在与雾织骂他之前开口:“为什么这次接住我了呢?”

“什么?”

与雾织怔了下。

“明明那时候就这样放任我摔下来,这次却接住我了,难道是小时候的我不可爱?”

“……”

她记起来了。

在梦境中的那次,年幼的五条悟从树下一跃而下,说好接住他的与雾织却后退了一步,让他摔倒在地面上。

他果然是记得的啊。

这些恍如时空错乱的画面一点点在她脑海中形成一副完整的画面,那些记忆如干涸的烟花留下无数道抹不掉的痕迹。

四舍五入一下,五条悟的童年里竟然出现了她的身影。

用梦幻绮丽的修辞手法来说,她恰好与五条悟在时空的缝隙中交汇了,贯穿了他整个记忆。

“那么你呢。”

被深埋在落樱里的五条悟听到她的反问,周围全是淡淡的味道,樱花和她的气息。

他夸张地深吸一口。

“为什么两次坠落而下。”

与雾织垂眸,一点点挥散开五条悟身边的花瓣,却见对方露出让人移不开眼的浅淡笑容,与那时候冷若冰霜的形象重合。

五条悟牵起与雾织的手,将她的手掌轻轻贴合在自己的脸颊上,依懒性极强的姿势。

他歪着脑袋,询问:“你会永远记住我么。”

永远这个词。

在人类身上也不过百年而已。

一旦死去便就不复存在。

而在神明身上,是无穷无尽的枷锁。

如果不是被冲昏了头脑,任何神明都不会聆听关于自身永远这个词的愿望。

这样的问题如同扼住了与雾织的咽喉,那瞬间她在想如果自己能够做出那样的回应,那么所付出的代价一定连她也为之震撼。

与雾织深呼吸了一口气,指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被他勾起,五指相扣。

所传递而来的微凉体温透过人身蔓延至心脏处,不是最寻常的暖意,而是一点点试图冻结她的心。

与雾织想,她大概不会忘记五条悟。

所以——

“……会吧。”

她拒绝这层枷锁,能给予的仅仅只有可能性。

白发青年听后似有些落拓地垂下眼帘,指尖却扣的愈紧,直到手指骨微微泛青贴合的毫无缝隙,与雾织也任由他。

“所以。”

“为什么坠落两次。”

五条悟笑出声,见她依旧执着这个问题不放,眼眉也染上点点兴味盎然,以及那不真切的笑意:“不然呢,神明大人会有坠落的那天吗?”

“或许有。”

与雾织直言不讳,她已经见过太多坠落的神明了。

“……”

五条悟沉吟了片刻,随后望着天空喃喃道:“哪有这么容易啊,要不然当年我就成功了吧……”

与雾织起身,然后踢了他一脚。

五条悟不闪不躲,双臂撑着身子仰望着与雾织,唇边溢出散漫的笑意。

“因为两个站在各自顶端的人,永远都无法并肩相靠吧。”

低音的轻颤似乎触动了某一处的心弦,难以言喻此刻的情绪,身为普通人可以一时清醒一时迷惘,可以一往无前可以无所顾忌。

但身为神明,不可。

与雾织最为庆幸的是,她可以永远清醒。

她抽出指尖一点点抚过对方柔顺的发丝,在错乱的光影下显得每一根都闪耀着银白的光。

“为何要放弃自身所在的位置去互相依靠,如果能站在同样的高度,看着同一片景色,即使在哪都无所谓吧。”

五条悟蹭了蹭她的指尖,嘟囔着:“话是这么说啦……可是很不甘心啊……”

“真的……很不甘心。”

究竟为什么会那么不甘心呢。

落下的花瓣越来越多渐渐模糊了视线,越是触手可及就越发不可抑制,五条悟很冷静的想,如果这不能用人类的劣根性来解释——

那么他想获得的,仅仅是在冲绳酒店里最后那个夜晚的与雾织。

五条悟掀了掀眼皮,“可以对我说一声晚安吗。”

“天还没黑。”

“那天什么时候黑?”

“不知道。”

“天黑了可以对我说一声晚安吗?”

“……”与雾织沉默了半响,似乎想起了什么才缓缓开口:“很想听这个吗?”

她为什么要蹲在这里跟五条悟讨论这些?

谁知道刚刚还一脸安详的五条悟垂死病中惊坐起,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凑近与雾织,脸色无比认真无比严肃,他抓着与雾织的指尖,高声喊。

“想!”

“很想!非常想!拜托了!!”

“……”

“等到宿傩的事情完全解决之后再说吧。”与雾织一时怔住了,收回自己的手朝神社的方向走去。

坐在花丛的白发青年这次没有追上去,而是望着渐渐离去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他唇角弯弯。

“再说啊……”

“会是什么时候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