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二三月份, 国内人心惶惶,然而在巴黎,目前最大的新闻是英美联军准备入侵伊拉克, 作为对911袭击的报复。
电视上整天都能看到欧洲各地民众声势浩大的反战游\\行。
余自新的彩妆课程三月底结束, 原本计划课程结束一周后回国, 可是两个姐姐、二姑雯雯轮流给她打电话让她暂时别回来。
宋秋凤的态度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坚决, 小妹去法国她一向有意见, 这时什么都顾不上了,说着说着哭起来,“阿灿你知道吧?他中标了!”阿灿是宝珠姐表哥, 生鸡生意他也有份,春节那几天还一起吃饭呢, 现在人在抢救,不知道死活!老婆儿子也都隔离了!
二姑和雯雯是说,公司暂时也没有什么必须要她回来处理的事,可以开电话会议,图纸档案可以电邮或者用企鹅传,再等等, 反正她签证还有半年有效期。
秦语倒没劝她不要回国, 只说如果她留在巴黎,他帮她安排好临时办公地点,如果她回国,他就跟她一起去。
说这话时秦语正在余自新的小公寓里做苏芙蕾,他个子高,要蹲在烤箱门前查看小陶碗里的甜点长成什么样了,她坐在窗边一把高脚椅上,正好能跟他对视。
他语气还是平时那种平静的, 但非常坚决。
她还想说什么,他忽然对她笑,“你看过《霍乱时期的爱情》么?”
她摇摇头,他用食指刮一点玻璃盆里剩的蛋糕糊,放进嘴里舔一下,又对她笑,“我有一本。我找给你。”
苏芙蕾的蛋糕糊绵密细腻,有很多很多细微的气泡,所以遇热后会快速膨胀,做苏芙蕾时要在容器壁上涂一层溶化的黄油,再倒进一大勺砂糖转动容器,让糖均匀地粘在上面,苏芙蕾在烤箱里遇热后快速膨胀,细腻的糕体蹭着粗粝的砂糖冒出碗来,热度把糖也溶化掉了,烤十分钟足矣,取出来,冒出小碗的部分还颤巍巍的,再洒上一层糖霜装饰,就可以吃了。入口即化。
苏芙蕾甜香飘出窗外,和三月时空气中特有的暖融融的太阳,生机勃勃的花草树木散发的清香混合在一起。
巴黎的春天来了。
余自新第一次发现,原来满堂红居然也可以是美食香调的香水。
她被秦语说服了。
终于回到祖国的怀抱时已经是四月底了。
这时海市、G市和香港的疫情都已经得到控制,反而北京情况严重,还开启了小汤山医院,专门收治SARS病人,北京全部高校封校停课。五一节假期也取消了,不鼓励出游,机票火车票全都免费退。
国外的电视新闻仍然聚焦在入侵伊拉克的战争。欧洲各地人民进行了吉尼斯世界纪录上最大规模的反战游/行,但无卵用。
英美联军宣布战争胜利结束。萨达姆被吊死了。竖立在广场上的他的巨大铜像脖子上也被栓上绳子,拉倒在地。
按说新新的新产品销量应该受挫,戴着口罩谁能看清你化没化妆啊?没想到销量反而增加了。
封校后学生们无处可去无事可做,BBS上比往常更热闹,苦中作乐编笑话——教授看到教室里少了一半学生,大怒,要点名,学生们哀求,“老师别点了!”教授怒道:“我非点!我非点!”瞬间讲桌下钻出两个白衣人把教授拖走隔离了。
无心自习的学生们上网时间更多,新新推出彩妆的一系列动作成了封校前最有影响力的宣传,无意间多出了很多阅读者。
201电话卡每个宿舍都有,原本没想过学化妆的看到室友在学,干脆也订购一套一起来。田欣和文琳殊的教程贴打印出来,跟着学嘛,等解封了,人人都是化妆大师了。
娜娜感叹,“我觉得,以后没准网购的销售额会超过零售呢。”
余自新想,你可说对了。十几年后万物皆可网购,好多人能一个月足不出户照样过得美滋滋。
她最初也没想到这次疫情反而会增加新新官网的用户粘度,培养出了国内第一批网购用户。
5月3日那天,G省宣传部、卫生厅、教育厅联合录制的“钟南山谈非典防治”科教片在全国各大电视台播出,余自新看到这位老人,眼眶酸涩,十几年后,依然是他。这就是真正的国士。
同一天,宋秋凤和宋诗远飞抵海市,三姐妹重聚时百感交集,激动地抱在一起。
三姐妹到二姑家时空气里还是一股白醋味。
大姐好几年没见二姑他们了,倒觉得二姑比从前还年轻了几岁,可雯雯洋洋又都变成大人了,她握着二姑的手,又激动得掉泪。
这次疫情让宋秋凤突然意识到人的生命很脆弱,人生更是充满了意外和想不到的危险。
她从第一次制定五年计划时学着两个妹妹写上了“旅游”,几年过去了,她除了G市周边和香港,哪儿也没去!每次都说今年太忙,明年一定,可谁敢保证一定有明年呢?
阿灿万幸治好了,可激素用的多,现在股骨头变形,肺也不好了,才三十几岁,晚上睡觉要吸氧才能睡下。过春节的时候还跟她们讲也报名去欧洲十国旅行团呢,这可好,走路都费劲,去哪里?
小妹一回国,她立即把生意交待给宝珠,请一周假,先去海市看看小妹二姑他们,再去苏城杭城走走,不是说上有苏杭下有天堂么?别的地方不说,总得把这两个地方先去了也不白活了。
亲人们见面免不了闲谈,二姑问起宋家宝和李桂香的情况,宋诗远叹气,“学乖了。”
宋家宝去年暑假不想着打假期工,不知从哪儿认识的烂仔,跟人赌球,攒的八千块打了水漂,还欠了一万的帐,说是借一万,当时拿到手就被抽走两千,他原指望翻本呢,没想到又全输完。之后又跟人学着买股票,哈。
春节前后,李桂香听他讲电话听出不对劲,简直晴天霹雳,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
他妈的,指望你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公务员,老娘后半辈子就容易过了,结果你跟你那个死不了的老爹一样是个烂赌鬼!不,这小崽子比他爹胆子还大啊……几万块呀!
她气得简直想直接举报,又怕影响儿子前程,赶紧找到两个女儿,一进客厅就瘫坐在地上哭天抹泪,“我是做了什么孽啊!这可怎么办啊?那些天杀的高利贷会不会上门泼红漆啊?咱们要不赶快搬家吧?”
宋秋凤着急了一会儿,瞧见宋诗远一脸冷淡厌恶,顿时冷静了。
怎么知道不是宋家宝故意让李桂香听到,来搬救兵,他顺梯子爬下来,让两个姐姐抹平了赌账?会不会还有下次?哈。那还用问么?
她叫李桂香别急,她找朋友查查,先别惊动小宝,总得给他吃个苦头,不然,她们能救得了一时,难道还要救他一世?他搞赌,这要成了毛病,还想当公务员吃国家饭?想屁吃。
李桂香没有主意,她这一年多看明白了一件事,她几个女儿早不把他们当回事了,她们也很用不着把他们当事。她只得战战兢兢回家了。
一连几天不见有人上门闹事泼红漆,提着胆子过吧,原先在乡下家里不也这么过的?至少宋家宝不像他爹还敢打她呢。
结果一开学,宋家宝一连两天没回家。
李桂香又去找女儿哭,也不知道她们托了谁,当天晚上小宝就回来了。
李桂香骂儿子烂赌的时候骂得毒,见到儿子还是赶紧扑过去,“小宝你去哪儿了?你没事吧?妈快急死了!你出点啥事我可怎么活呀!”她从天灵盖摸到脚底板,宋家宝全须全尾的,没有外伤,可人呆愣愣的,一连几天不说话,从此后再不敢在姐姐们面前大声说话。
怎么回事?
宋诗远把这事托付给林通求。
余自新听到这儿顿时明白了。
丧彪是谁啊?
西关大少。地头蛇。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
林通求找到一个朋友,“阿斌,有人勾引我小舅子借钱赌球。干嘛呀?是要搞我吗?”
阿斌赶紧赔笑,“他们肯定是不认识人!误会误会!”你小舅子?你一没结婚二没拍拖,哪里来的小舅子?
林通求决定给“小舅子”一个教训。现在还可能教好,这次要是轻轻放过,人就完了。
阿斌这些人做熟了的,先把宋家宝弄来,也不打他,扒掉衣服给他喝蜂蜜水,然后端来一盆水蛭,手下狞笑道:“小少爷,你欠了多少钱?不还钱,总得出点血吧,不然我们怎么跟老板交待?”
宋家宝吓得魂飞魄散,他想起大姐小时候下田种水稻,每次站在田埂上都要用鞋底用力抽打小腿,不然蚂蟥吸在腿上拔都拔不下来!
手下捏起一条又大又肥的水蛭,要往宋家宝鼻孔里送,宋家宝杀猪一样嚎叫,“我姐姐——我两个姐姐都是大老板!我、我三姐——也是大老板!那个新新女孩选秀就是她的公司搞的!你们再给我几天,让我筹钱!”
林通求躲在旁边看,吸点血算什么,你这小子,不是一直在吸姐姐们的血么?哈,还真打定了主意要让姐姐们替他还赌账呢!
林通求不吭声,宋家宝身上的水蛭就不会被拿下来。
另一个手下骂了一句,手一抖,一盒水蛭掉在他身上了。
宋家宝嗷嗷叫着,疯狂扭动,不想让水蛭爬到脸上,被蚂蟥叮过的地方会留疤!三姐胳膊上就有好几个这样的疤,割猪草的时候被草上的蚂蟥咬的,疤痕的地方皮皱起一小块,连寒毛都不再长了!他不要!
两个恶棍嘻嘻笑,“别怕嘛!你看,我用香烟一烫,水蛭就跌下来了!”
“小少爷你别乱动啊,不然我烟头烫到你了!”
宋家宝快要疯了,几个手下也快要被吵聋的时候,有人手机响了,接完电话,对宋家宝冷哼一声,“算你小子走运!”
不知道林通求还干了什么,宋家宝算是真学乖了。阿斌跟他写了借条,分期付款还钱,看在林通求面子上不收他利息。
宋家宝这两个月零花钱在手里转一转,就还款去了。
余自新听完拍手笑,“该!”宋家宝这个欺善怕恶的性子,真得动用社会大哥才能治一治。
这天晚上,余自新做东,请姐姐们跟秦语一起吃顿饭,她先跟大姐说,“我先提个醒,你到时可别说什么‘我妹妹就交给你了’‘就托付给你了’之类的话!”说着一看大姐那表情,皱眉,“啧,要不提醒你还真打算这么说啊?”
大姐讪讪笑,“我也就是那么一想。”
“想也不能想!”且不说她和秦语这才交往多久?这种话本身就有毛病,“什么叫交给你啊?什么叫托付?我是样物件么?”
大姐乖乖听训,二姐忍不住笑,“行吧,记住了!那你也跟我们交个底,你跟秦先生,是什么个打算?”计划什么时候结婚呀?你跟他去法国?还是他来中国?
余自新也对二姐笑,“你呢?你跟丧彪什么打算?”
“嗐,这怎么扯上我了?”
宋诗远可没想过结婚。
想想就麻烦。
她跟林通求现在还算地下恋情,连他爸妈都不想见,在中国结婚,除非两个人是孤儿,不然就是两家子结婚。
她现在可是事业上升期,结什么婚!结了就要被人催什么时候生孩子,然后呢?
光谈恋爱多好啊。
这么一想,她也跟大姐一样讪讪笑。
余自新看两个姐姐这样子,笑了,“就跟你们交个底。我的事业在国内,他的事业在欧洲,我们谁都不会放弃自己的事业跑去跟另一个人谈恋爱,沦为另一个人的附庸,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当他的配偶。这种事,永远不可能是我的选择!”
大姐二姐一惊,“那……”
余自新还是笑,“我跟他有共识,他有空就来看我,我有空就去看他,我每年七月八月还想去法国继续学习,他呢,欧洲员工都至少一年二十多天带薪假,他当老板的,还能更少么?”
两人是认真做过计划的,这么一算,一年中在一起的时间也能接近半年了。
异地异国,谁知道能维持多久,但现在很美妙,这就足够了。那些天天见面的情侣,又有多少比他们过得快乐?
秋凤和宋诗远互相看看,说不出反对的话。
宋秋凤自己心里也有笔账,她是74年出生的,到了今年农历立秋,按老家的算法,就三十岁了。她还没结婚。连结婚对象,都不知道在哪儿呢。
这天晚上四个人吃饭,秦语对姐姐们礼貌周到,似乎完全不曾发生过她们跑到酒店盘问他的事。
送三姐妹走时,余自新悄悄握他的手,“谢谢你。”
他摸摸她鬓边,“怎么能说谢呢?爱屋及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