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央央并不愚蠢。
她从见到父母的第一眼, 被母亲抱在怀中，亲密接触的瞬间，就知道她一定和他们有着极其紧密的关系。
方裴在乔舫芝拥抱女儿之后，用宽厚温暖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 平静温和地询问她明天是否有要事忙, 今晚又住在哪里。
方央央回答了他的问题。
“明天我请了假, 没有要忙的事, ”她说着，“我和窦清一块住, 在住房区的双人间里。”
爸妈沉默地对视一眼，他们对女儿与男友同居当然没有太大意见。
成年人，恋爱自由。
他们不会太管孩子在感情上的经历——眼下, 唯一关注的重点，只在于他们与她见面后，两人在同一时间察觉出的不对劲。
方央央，他们的女儿，在看到他们的那一瞬间，神情眼神中的迷茫，足够方裴、乔舫芝分辨出可能存在的问题。
不长不短的交流时间。深夜时分, 从机场回到基地，再忙碌一番，时间极快, 走到了零点。
刚从A国回到嘉市, 此刻并不是交流的好时机。乔舫芝与方央央约定了明天见面的时间, 然后，父母与年轻人就在住房区各自分别。
方央央很甜地朝他们笑，乖乖地招手说再见。
窦清也很笨拙地, 朝两个长辈道别晚安，诚恳认真地说了再会。
……
翌日，末世来临后的第一百六十八天。
还未与女儿见面，基地上级便派人来到方裴、乔舫芝的住所，做基础信息调查。
这群从A国返程归来的国人，是华国目前得到他国信息最好来源的人员。在国外生存足足一百六十多天的夫妇俩，显然有着过人之处。领导派专人来时，就预先做好了功课，根据几位机长、副机长的口述，面前这对夫妇是A国自愿回国的国人中，末世后生活环境、生活质量最好的。
方裴为访客端了热水，乔舫芝已经坐在基地专人面前，交流着他们所能提供的信息。
“是的，我和我丈夫有持槍证，”乔舫芝平静地道，“在A国自购了许多武器装备，我老公算是军事迷，那些装备在末世来临后提供了不少帮助。”
“我们在A国安科芮州有固定房产，”她将丈夫递来的杯子推给面前的工作人员，啜饮一口温水，声线柔和，继续道：“末世来临的时候，大概是下午三点左右。”这是国内外的时差导致的。华国国内统一以京市所在时区的区时为标准时间，A国则以多个时区区时为标准时间。
国内的凌晨四点，正好是安科芮州的下午三点左右。
方裴加入对话：“我们第一时间封锁了别墅，在第五天觉醒异能后才离开家，去外界打探消息、搜寻食物。”
工作人员抬了抬眼镜，严谨问道：“这前四天，别墅区附近有没有发生不好的事？”他试图从全球公认的“黑暗四日”得出A国安科芮州当地的人口减少率。
方裴与乔舫芝对视一眼，一个抬眉，一个弯唇。
最后，夫妇俩异口同声说：“我们住的地方，不是别墅区。那里只有我们一栋别墅。”
乔舫芝解释道：“这栋别墅是我女儿十岁那年，和我们去安科芮旅游时，一眼看中的。就是图周围没有邻居，适合休闲度假，很适合我们一家三口旅居。”听起来就像是有钱人一掷千金、挥金如土，为了出国旅游专门购买的房子。
工作人员没有听出其中的不对劲。只有方裴和乔舫芝才知道，在末世来临后，他们有多震惊当年仅十岁大的方央央一意孤行、执拗地非要他们买下这栋房子的强烈意愿。
那栋别墅的安全性极强，有多层地下室，可分区收纳为粮食储藏室、发电仓等。
方裴敛了敛眸色，坐在妻子身边，低声与工作人员谈起了国外的形势：“安科芮发生过几场异能者□□，州政府在前期几乎崩溃，在这之后才逐渐恢复……根据我的猜测，人口只剩下……”
工作人员眼中大放光彩，他克制了一下情绪，将这些信息记录，以便将来华国收集了解。
直到整个信息交流工作结束，工作人员冷不丁地想起了什么，犹疑问道：“对了，你们两位的异能登记是不是还没记录？”
乔舫芝笑着点头，方裴附和道：“嗯，一会我女儿带我们去做登记。”
工作人员显然知道他们的女儿是谁，一时间脸上也带了微笑：“看来央央今天是没上班，也是辛苦她了。这么久以来，和你们一直联络不上，工作时候却一点情绪都没带出来。”
他对方央央的赞誉，让乔舫芝不由地露出微笑。
抱着对女儿的骄傲，送走工作人员，方裴看了下时间，已经走到了上午十点，半小时前，他和女儿联络，说了工作人员正在室内与他们交流的进程。央央便答，她等到他们结束了，再见面谈话。
同住一片住房区，真要说远近，顶天也就是十多分钟的步程。
方裴和乔舫芝决定去女儿目前的住所看一看。
……
到达方央央与窦清的家。
方裴敲门时，犹豫地与身旁的乔舫芝对视了一眼，他们在短时间内，没用言语，只靠神态，默契地交流了彼此的想法。
敲门，门开。
年轻美丽的女孩，握着门把手，好半天，像是被谁敲了一脑袋般，懵懵地、木木地看着他们。
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敬畏无比的事物。
乔舫芝歪着头看了她一会，母女俩眼神碰撞，方央央这才回过神，她松开门把，将他们迎接进室内。
话题开始的并不容易。
或者说，方央央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她所认为的“穿书”？亦或者是她如果在末世前回到春芽宿舍就会死亡的“炮灰结局”？又或者，是她在自认为“无异能”的情况下，抱了大腿与窦清恋爱？
每一个角度切入，开口都很难。
最后，还是方裴先说了话。
他平静而寻常的，是父亲对女儿温柔且耐心的赞语：“我和妈妈能活到现在，靠的还是你当时要我们买下的房子，和每年固定买入的粮储。”
A国的别墅内，地下室存储有保质期三年的真空食品、营养补充剂等一系列灾难来临时必备的补给品。
这类求生性质的食品在A国的购买渠道不算多，但方裴和乔舫芝每年工作出差途径A国安科芮州时，都会遵循女儿的意思，为别墅购入一波。
这样的习惯，是在方央央很小的时候就养成的。
乔舫芝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女儿的神态表情，倏忽间，她轻轻地闭了闭眼，压抑住一瞬的痛色。她太过敏锐，已经发现不对劲的关键，她缓缓接了丈夫的话，道：“我们当时还以为你是小孩子心性，看求生节目太多养成的习惯——”因为宠爱女儿，所以她说的每一句话，爸妈都放在心上。
想要安全性极高的别墅，那就掏钱买。
想要在别墅的地下室里加装发电仓，低温保鲜仓，每年固定时间购入可供至少一家三口长达一年的食物储量……方央央说的每一句话，看似儿戏，很没道理，甚至有点过分，可他们全都按照她说的去做了，没有半点敷衍——方裴、乔舫芝的同龄朋友们曾隐约听说了他们宠爱女儿的事迹，都不免咋舌。
乔舫芝与方裴在末世来临后的第一天，当地时间下午三点，察觉到异样后，当机立断，封闭别墅。他们重视女儿说的每一句话，愿意为她做每一件事，最终得到了回馈。
就算是不离开别墅，只单靠别墅内的食物、清水储量，都够他们生活一年半载。
方央央听到乔舫芝说：“我和爸爸在国外的那段时间里，生活得好，应该要归功于你。”
室内灯光明亮，乔舫芝清晰看到方央央这一刻的茫然与无助。
她几近不忍地听到她说了一句：“……妈妈，那些事我全都忘记了。”
“忘记痛苦的记忆”，是人类的自我保护机制之一。
方裴在她的话音落下后，与妻子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可能。
倘若他和乔舫芝的存在，是让方央央感到痛苦的根源——乔舫芝试探着伸手，握住了女儿的指，温热传递，她问她：“妈妈和你在一块，碰你的话，你难受吗？”
方央央错愕，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母亲的手，依依不舍，不愿放开，“……不，怎么会？”
方裴亦试探着伸出手掌心。
方央央好乖，像是一只小招财猫，抬着圆爪，把另一只手落在了他的手上。
那么，根源就不在他和妻子身上。
方裴冷静地想，他与乔舫芝在极短的瞬间对望，确认爱人同样理解明白了当下的处境。
——“失去记忆”。
——疑似因人体自我保护机制而“忘却痛苦”。
他们和女儿曾经的记忆，被全数忘记，将她塑造成如今的模样。
他们依旧能从此刻的方央央眼中看出熟悉的，属于他们的孩子该有的情绪、性格
——孺慕、爱意，是无法掩饰的。
方裴想到了很多。
关于女儿幼时对求生栏目的喜爱，勤恳追播，到后来变本加厉，要他们买下安科芮的别墅，依照她的意愿改造地下室，购入食品……
随着他和妻子在事业上的发展，每年的九月，他们都会出差到A国安科芮与商业伙伴开会详谈，也就促使他们在这段时间内，毫不意外地住在别墅内。
方裴和乔舫芝在末世来临后不久，就讨论过女儿年幼时的举动，在多年后近乎“预知”般为他们带来了可靠安全的生活环境。
他们能够确定的是：方央央年幼时，除了在求生节目上的过分关注，在生活、学习上，完全就是一个正常小孩该有的样子。
乔舫芝看出方央央的不知所措，她仍旧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克制了一下情绪，告诉她：“没关系，你有什么想要知道的，爸爸妈妈都会告诉你。”
忘却的记忆，难解的失忆。
谜题重重，纠结如团。
方央央与爸妈的长谈中，他们提供给了她的“幼时记忆”，思绪沉浮，推理分析，她确认了一个无法推翻的事实：她是方裴和乔舫芝的女儿方央央。
之所以没有在自认为“穿书”后、末世来临前通知父母，是因为她在很久以前就为他们筹划了许多——凭依着父母对她的纵容与爱意，确保他们能在末世来临后顺利存活。
方央央为父母做好了所有能做的准备。
然后，她在末世来临前，忘掉了原来的记忆。
方央央以自认为是“穿书者”的状态，减少了对这个世界的归属感，情绪永远稳定，同时保持对事物的冷静逻辑分析，将“活下去”作为首要目标。
功利、理性，近乎刻薄。
就像壁虎断尾，是为最大程度地保证自己的生存概率。
到目前为止，她做得不错。
结果十分完美。
与窦清的恋爱，亦曾是她精心思索、分析利弊，在求生苟活之路上的重要决定。
……
窦清人在实验室，心已经飘到了家里。
女同事：“你家央央的爸妈回嘉市了，今天怎么没陪人家爸妈呀？”
窦清抬了抬眼镜，回答道：“她想和父母多聊天、谈谈心，毕竟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
“我不好打扰他们。”
女同事：“说的也是。”
顿了一顿，女同事又好奇问：“你和央央爸妈的初次见面，表现的怎么样？”
她第一时间没能得到答案，过了好半天，才听到面前青年微微叹了口气，回答道：“我不确定。”
下一句，是他饱含希望，且很有勇气的喃喃自语：“但我会努力让他们看到，央央和我在一起，是开心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