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燕明开, 请问哪位？”年轻军官太过忙碌，甚至连手机来电显示都来不及看一眼，匆忙接通，想也没想偏头夹在肩与脖间, 双手托着战友递来的大件货物。
基地广播播放着柔和的纯音乐, 他们热火朝天地进行着特殊货物运输工作, 以强健体魄、人力工作, 确保这些大件能够妥善安置在合适的地方。
熟悉的、悦耳的女声，是他常常在基地广播中听到的声音。
“我是方央央。”
燕明开愣了愣, 他的肌肉记忆让下一个动作流畅而直接，行李递给了一旁的战友，很快, 他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暂离几分钟。
这才腾出空来，认真专注地听方央央说话。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年轻女孩的嗓音柔和而含笑，仿佛是浸透了蜜糖般，他总是很容易为她说话时的腔调、语气而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他知道这一定有她的异能亲和力在其中发挥作用，让人心神舒畅。燕明开直爽笑道：“你说。”
“基地内目前的异能检测设备能准确测出特种异能的种类吗？”
这个问题问得燕明开有点茫然。
他用干净的手背擦了擦额头, 心不在焉地回忆起他所知道到的“异能检测设备”——比起西池师生们刚入嘉市临时基地的检测相比，目前的设备一定是要强上些许。至于究竟有多少升级，他也不算特别了解。
因为设备的保密性比较强, 普通人不属于能了解到的范畴。
燕明开的军人身份, 以及燕家的红色背景, 让他天然地超出旁人，对这方面的信息掌握程度高上一截。
“你需要抽血检测吗？”
“嗯，之前的初版检测, 没能验测出什么来——我听说现在的设备已经能以数值化的方式，估算出异能者的异能强度。”
燕明开深思一会，答应下来，“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去测一趟。”
基地内的普通人没有重新测验异能的需求，基地也不好强求普通人定期为设备提供血液样本。升级版的异能检测设备居多提供给军警等常出基地做任务的群体，长官有令，他们言听计从，末世来临的一整年，燕明开估摸着自己和战友们为设备的升级提供了有五六次的抽血测试。
他不太关心异能测试最终给出的结果，自然也对设备的具体升级方面不甚了解。
话刚说完，他就听到方央央轻笑了一声，一道柔润的女声从近处传来，年轻军官立刻往发声方向看去。
白衬衫、蓝牛仔，一双款式普通的白鞋。她穿得清爽干净，像是校园中绿茵场旁坐在树下的年轻学生，她站在封条外边，距离他们约有十多米。他们眼神对视的那一刻，漂亮女孩的嘴角上扬，星眸明亮，挥手示意：“嗨。”
身旁战友们也已注意到方央央的存在。
他们亦笑着与她打招呼，“央央，下午好，怎么来这了？”
她并不羞赧，落落大方地道：“找燕军官有事，请他帮个忙。”
燕明开与战友们低语几句，又对方央央道：“等我一会，帮兄弟们把这批货物搬好。”
她点头答好。
尽快将这批特殊货物安放在合适位置，燕明开拿了毛巾随手擦擦脸，便大步往方央央的位置走去。
短暂交流后，他直接联系了异能检测科室的熟人，问了值班时间，确定今天下午还在，便痛快地带她去往目的地。
一路上，两人随口闲聊。
燕明开问她今天为什么突然心血来潮想测测自己的异能，又纳闷她怎么不趁着今天没工作好好休息。
方央央的回答也朴实有趣：“因为好奇。”
“趁着今天没工作，就想着来测测看。”
他侧过脸，诧然地看了她一眼。
年轻女孩的眼瞳在午后的日光下，泛着淡淡的琥珀色。说话的口吻认真且好玩，身体姿态轻松而柔和，就像是小孩子乍然兴起，趁着闲暇时光，将乐高玩具拼起，建出一个辉煌城堡。
燕明开莞尔失笑。
他回过脸，没有注意到方央央在他挪开眼神的那一刻，瞳孔微缩，像是有沉重的线条压在肩膀。她平静地垂下眼帘，依旧声线淘气柔和地与他对话，不让燕明开察觉出任何不对劲。
到达测量地点。
抽血，仪器检测。
负责检测的专业人员提示她在抽血后就可以离开：“几个小时后，电子档结果会发到你的邮箱里，如果需要纸质文件，七天内到这里的机器按身份号码取就好。”
燕明开耸了下肩头，双手插兜，和气问她吃饭了没，要不要一块去吃晚饭。
方央央笑着答好。
时间流淌，从确认昨晚“梦境”是记忆的恢复，再到雷厉风行地联络燕明开，最后到和他吃完饭，朋友之间和善友好地告别。
她总是在最快的时间里做完自己需要做的事，毫不犹豫、斩钉截铁。
……
[姓名：方央央]
[性别：女]
[年龄：21]
[特种异能：暂时不明]
方央央的指尖划过手机屏幕，她切换文档，重新阅读了一遍此次抽血检测异能时的“检测说明”，其中直接点明了设备的局限性，特种异能依旧属于人类觉醒异能中“神秘复杂”的一部分。目前的科技手段仍旧无法通过血液测试分析，得到与之相对应的结果。
这也就意味着，很多拥有特种异能的异能者们，在相关信息的登记上，个人自由度非常大。
她再看检测报告，与最初版本不同的是，[特种异能]一栏下方出现了从前无法估算的异能强度。
也许是种类与强度的设备计量方式不同。目前的科技能够勉强计算出后者，却无法精准地得出前者。
[异能强度：3A+]
方央央的目光瞄准了这一栏上的数值，她看了一会，用指尖摩挲，并不意外这个结果——上边的强度数值比她所知道的燕风及、孟子昭、窦清都还要高1A。
只不过，从现实角度来说，他们的异能强度有形可见，她的异能表现形式“神秘”且“捉摸不透”，更多时候是随心所动，依照她的主观意念行动。
通过意识倾向，以自身为点，辐射性地发散主观意识，像是“精神波”一样，传达到具有意识的生物身上，由此催动他们的行动。
人类、未变异的动物，都属于这个范畴。
在人群中，她可以依靠着这项异能，无往不利，做所有想做的事。
喜欢？厌恶？
建立在多巴胺、肾上腺素上的兴奋情绪涌动，她轻而易举地操纵，由此得到自己想要的。
方央央又看了看异能强度的数值化，确信自己了解到的信息中，燕风及等人逊色于她。
二十岁出头的年龄，远不到男主、男二、男三的异能巅峰时期。
他们的将来，异能强度远不止A级，但即便如此，依照异能趋向发展，她在此时比他们的强，在将来也必定强过于他们。
方央央的21岁，是燕风及的23岁，孟子昭的21岁，窦清的22岁。
在末世文中，他们的巅峰时期，无一例外，是年近三十之际。
华国应对了末世后重建的种种坎坷困境，在艰难困苦中发展生存，同时不忘培养年轻人，以便未来这群青壮年接手建设国家。
燕风及在25岁之前，以自身卓越出色的木系异能，燕家人从小培养的谋策意识，在嘉市临时基地内获取了不大不小的话语权，在年近三十的时候，他是备受信赖的年青一代，决策者有意向将他培养成下一代接班人；孟子昭通过家族企业的航空资源、对这个行业的热忱专注，不畏生死的付出，成为华国上下赫赫有名的青年机长；窦清带领他的团队，针对着“未变异动物”群体，在研发道路上不断尝试创新……
他们成功，耀眼，是这本末世文群像小说中熠熠生辉的角色。
方央央闭了闭眼，原本混浊、搅人心弦的梦境在她与燕风及见面后，来自他口中的关键词句吐出之时，彻底明亮清晰。
是她曾为自己设置的“指令词”。
又或者，不算“指令词”，只要是在这天，她见到末世文中的男主、男二、男三任一一个，就会激起她曾为求生机，利落干脆丢弃的所有记忆。
她为自己塑造了一个虚假，却有利于在末世生存的身份。
“穿书”并非虚假。而是她活了三辈子后，记忆翻滚袭来，难以在短时间内承受痛苦而虚构出的“记忆铠甲”。
方央央从来不是幸运的那个人。
她的第一世死在了春芽宿舍里，第二世因胰腺癌死在20岁，正是这辈子，她从亲人手中得到了关于第一世的“小说原文”。至此，方央央才明晰，第一世的她是注定要死在末世中，用做鲜明对比的炮灰人设。
男频小说的陈词滥调——为表示末世的残酷，死掉几个漂亮妹子，以此让读者发出几声不舍感慨叹息。
她只不过是个有着漂亮长相，死得太早的炮灰而已。
曾经货真价实生活过的世界，是一本“小说”。
她的人生，三言两语地带过，成就了小说中末世的苍凉可怖环境衬托。
不算是什么精妙绝伦的文艺手法，甚至说不上是什么男频网文中热门有趣的桥段。
她的第二次人生，像是《苏菲的世界》，真实与虚幻的迷思，是从书中世界走进真实世界的震撼。她在病痛缠身之时，为活过的上一辈子而沉默不语，近乎可笑地想：
这就是她的人生。
一本男频末世群像小说中的炮灰角色。就这样，简简单单，死在文中的开端。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也许是谁实在惋惜可怜她这两辈子的“死于非命”，最终怜悯地允诺了这一辈子的重生。
她回到了末世文中。
呱呱落地的出生，再到小初高的就读，最后顺利入学西池大学。
过往记忆以“梦”为载体，让她在年幼时提前预知了不对劲，为父母留下了生存机会。
她的异能也早于所有人类觉醒，从出生落地起，她就在有意无意中，利用着异能得到她所想要的。
——极好的人缘；美好的社交圈；身边人们无一例外的真诚喜爱……
直到末世前，方央央终于想起了前两辈子的记忆。
“世界是一本书”、“死在春芽宿舍的痛苦”、“胰腺癌带来的痛苦”，三重冲击，让她无法立刻承受这一切。
末世来势汹汹，绝不等人。她的理智告诉自己：这样的“恐慌发作”，这样的精神状态，绝对无法支撑她在末世中的存活。
于是，方央央迅速做出了决定。
以“异能”为网，主观意识上催眠自己，为自己构造了半真半假的记忆，让她误以为自己穿进了一本曾经看过，与她没有太多牵扯、纠葛的末世文中。
首先，她要确保自己能够顺利地活下来。
只有活人才有资格谈一切。
她不愿意再做所谓“男频末世文”中随意被笔者写着死去的“漂亮妹子”，潦草地断定了她的一生。
方央央在那时候想的是，她的人生，绝不止于此。
所以，丢掉记忆，塑造虚假。
她成功做到了，并顺利地活到现在。
这种逻辑、理性的思维，在“精神状态不佳”“恐慌发作”的时候依旧影响着方央央本人，最大限度保证着自身的存活。这样的理性有点冷淡，甚至可以说是不近人情，堪称以利为先、唯利是图，不像是带着明媚笑脸、温柔目光的年轻女孩应该有的考量。
方央央平静地想：她太擅长操纵他人。
不管是“利用长相”“利用柔情”来夺得他人喜爱，由此赢得怜悯关爱，还是“利用异能”有意无意中诱引他人潜意识地喜欢上她。
她完美出色地达成了最初的预设目标，成功优秀地在末世中生存下来。
=
所有信息都饱满、充实地涌入大脑。
那些曾经让她痛苦，无法承受的记忆，留下的印迹不再深刻，如云雾般，轻柔松散。
那些记忆早已不让方央央感到恐慌。
处理过往的记忆，更像是以上帝视角轻松惬意地浏览，负面情绪最高点的片段闪过大脑，不会对她的身心健康产生任何坏的影响。
安定而舒适的环境，父母的健在，确信自己已顺利活下来的妥当之感，造就了此刻的她。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方央央浏览着眼下这份异能检测报告，看完以后，平静而淡定地拨出一通电话。
乔舫芝接通了。
晚上八点多，女儿的这一通电话显然让她有点惊讶，“怎么了？”
方央央想到了她与方裴对她说的“谎言”，父母的心思昭然若现，她明白他们是为刺激她的记忆而那样说。后来他们不再提，想必是已经看到了她为他们留下的信息。
乔舫芝没有立刻等到她的回答。
她的心不断沉落，身体本能近乎要破门而出，冲往女儿所住的居住点。
“那个光盘你们看过了吗？”
哦。
只是这一句话，让乔舫芝瞬间泪盈于眶，她声线湿润，轻柔地回答她：“……看过了，宝贝。”
年轻女孩的声音没有录像视频中那样令人心碎的情绪袒露，她的语气依旧明朗，云淡风轻、从容自若。她让乔舫芝开了扬声器，然后，在父母一同静悄悄倾听之时，笑眯眯地说：“那就找个空，我们一块把它烧了吧。”
方央央相信父母能够妥善收好，绝不轻易丢失这份信息存档，不过，为了避免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情况，她还是决定将这个光盘销毁。
方裴已是年近五十的中年人，却还是在这一刻失了分寸，沙哑嗓音：“央央？你……”
“想起来了。”
方央央的声音柔软而温存，她不会轻易将“世界是一本书”的秘密告诉父母。
有些真相，她一个人承受就好。
世界的虚幻，世界的真实。
她在短短瞬间，脑中掠过了很多的念头，最后，沉凝在喉中，缓缓吐出的笑语，“让你们担心了。”
“……”
“……”
是一段好安静的沉默，乔舫芝头一回难忍情绪，哽咽着应声：“你从来都是最乖的宝贝。”
方央央挂断电话后，才发觉自己的眼角也有点湿漉漉，她背靠着椅，用纸巾擦掉潮湿。
手机嗡地一声，传来了一则消息。
她在朦胧视野中，打开消息。
是窦清发来的一段短视频。
戴着薄薄金丝框眼镜的青年穿着白大褂，笨拙地对着镜头挥手，帮忙拍摄的人忙提醒他快点干正事。
然后，她就看到，窦清在镜头下，抬手摸了摸鼻尖，有点羞赧地笑说：“央央，今天我在肯市认识了一位特别优秀的雕塑大师。”
拍摄者闷笑出声。
方央央的注意力全数落在了窦清接下来要说、要做的事上。
长相清俊，身姿挺拔的科研人员，外差去往他市进行技术互通，却在这一刻，像个童心未泯的小孩子，伸出掌心，顽皮而迷人地咧着嘴笑起来。
“他教我做了冰雕，我学了一点点——”
拍摄者拆台道：“你这叫学了一点点吗？哥！你天赋点就在雕塑上吧！”
窦清轻轻咳嗽一声，他伸出掌心，像是变魔术一样，转瞬之间，冰蓝的、澄澈的，像是天上飞雪般晶莹夺目的冰，以精美绝伦、巧夺天工的方式，缓缓展示在镜头面前。
展示在方央央的面前。
一只冰蓝色的，体态矫健，龙爪雄健，如壁画般上活灵活现的东方龙。
“喜欢吗？”他有点忐忑，又有点紧张地看着镜头，等待着她的回答。
方央央的目光落在了“冰蓝小龙”的身上。
然后，她清脆而快乐地笑了起来。
“笨蛋。”
她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