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 灯火闪烁,晦暗不明。
书房传出一声又一声闷响,似乎是棍子打在什么东西上的声音。
门口的宫人们面面相觑, 噤若寒蝉。
宫女青兰听得眉头皱起, 她犹疑了片刻,手指微微攥紧。
青兰忽然抬步,走向书房门口的台阶——门口的小太监连忙拦住她, 低声道:“青兰姑娘……别进去……”
青兰面色忧虑,道:“惠妃娘娘发火了……只怕四殿下又在受罚,我要进去看看!”
小太监摇头,小声道:“惠妃娘娘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谁拦谁倒霉!”
青兰面色绷紧,道:“那也不能任由娘娘发火……四殿下还小, 若是罚得重了,身子怎么受得住!?”
其实青兰自己也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但因人十分机灵,又生得清秀娴雅,惠妃便将她留在了身边。
小太监道:“青兰姑娘, 四殿下再怎么样,也是惠妃娘娘的亲生儿子,惠妃娘娘不会下重手的!该惜命的是咱们这些人!”
青兰微怔,此时, 书房中又传来惠妃的呵斥声:“你骨头硬是吧?还不知错是吧?”
屋内无人应答。
惠妃怒气更盛,厉声道:“我就打到你知错为止!”
又是两声更大的闷响。
青兰眉头紧蹙, 一把推开小太监,破门而入!
书房门一开,青兰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平日里清冷沉默的四皇子杨昭,此刻缩在角落里, 他伸手抱着头,背对着惠妃,白色的锦袍上已经渗出了点点血迹。
青兰愣了一瞬,急忙呼唤道:“四殿下!”
杨昭听见有人叫他,默默回过头来,黑白分明的眼中,满是恐惧。
青兰一脸担忧地奔了过去,挡在了他的前面。
青兰面朝惠妃,软声相求:“惠妃娘娘,奴婢斗胆,请您放过四殿下!”
惠妃见是青兰,面目微绷,道:“你来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青兰声音微微发抖,但她回头看了一眼瑟缩在角落里的杨昭,鼓起勇气道:“娘娘,您不能再打殿下了……殿下已经满身是伤了。”
杨昭眼眸微动,抬眸,看了看这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女。
惠妃冷哼一声,道:“他不听劝,顽石一枚!不打不成器!让开。”
青兰也十分惧怕惠妃,但她此时若是退下了,恐怕杨昭还要挨打。
青兰咬了咬牙,“噗通”一声跪下,一把抱住惠妃,道:“娘娘息怒!奴婢恳请娘娘高抬贵手,放过四殿下吧!”
惠妃冷冷笑道:“一个小小宫女,也敢拦着本宫!?是本宫平日里对你太好了吗!?”
说罢,抡起戒尺,便向青兰瘦弱的背脊上打去!
“嘶……”青兰吃痛出声,却仍然抱着她不放。
杨昭回过神来,他愕然看向惠妃,恐惧中带着愤怒:“你不要伤及无辜!”
惠妃听了更是生气,她扔了戒尺,一把拉起青兰的领子,俯下身与她对视:“你这个贱.人,你以为你是谁?本宫管教儿子,哪有你说话的份!?”
她一巴掌甩在青兰的脸上,耳光清脆,青兰被打得懵了一瞬。
惠妃声音尖利:“难不成你是来挑拨离间的?本宫打他是为他好,要你这个贱.人来充什么好人!?”
杨昭怒吼道:“够了!”
他忍着疼,站直了身子,一把拉起了青兰,道:“你出去。”
青兰的脸被打得绯红,她默默摇头,转而看向惠妃,道:“惠妃娘娘,您冷静一下,您想想看,殿下的伤这么重了,若是惊动了后宫其他人,会影响您贤良的名声。”
惠妃微顿一瞬,她方才被气糊涂了,只顾着与杨昭硬碰硬,完全忘了这一茬。
这惠妃在外面,时常装得贤良淑德,但背地里却十分争强好胜,偏激易怒,宫里上上下下都十分怕她。
青兰见惠妃冷静了几分,知道自己说到点子上了,便继续道:“惠妃娘娘,今日之事,恐怕四殿下已经长了记性,若是再打下去,伤了母子情分……就不好了。”
杨昭看了一眼青兰,她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扛住压力,又有分寸地劝着惠妃,也是不易了。
惠妃嘴角绷着,看了一眼杨昭,道:“本宫说的,你真的记住了?”
杨昭沉默不语。
青兰拉了拉他的袖子:“殿下……”
惠妃等不到他的点头,脾气又上来了,青兰连忙道:“娘娘!殿下恐怕还需要些时间,好好想想……不如您先回去休息,奴婢来劝劝殿下,可好?”
闹了这么久,惠妃自己也有些倦了,她沉着脸,点了点头,扔下一句话:“你若是再敢和明玉轩来往,本宫就打断你的腿!”
说罢,拂袖而去。
“嘭”地一声,门被关上。
青兰松了一口气,强撑了半天,这会儿她自己也靠在了墙上,只觉得冷汗涔涔。
书房内就剩下他们两人,杨昭和青兰对视一眼。
“疼吗?”两人异口同声。
杨昭呆了呆,青兰也有些意外,她连忙垂头,道:“奴婢没事……殿下快坐吧,奴婢去找药箱来。”
说罢,便扶着杨昭坐到了桌案旁。
杨昭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满眼苍凉。
青兰忧心地看了他一眼,又去翻药箱了。
惠妃平日里就时常对杨昭发火,杨昭时不时要挂彩,所以这药箱里的东西,倒是一应俱全。
青兰抱着药箱过来,一把放在桌案上。
她看了一眼杨昭,杨昭坐着一言不发,面色灰败,神情如死。
青兰看得有几分心疼,她小声道:“殿下……奴婢帮您把衣裳脱了吧,上药好得快些。”
杨昭仿佛没有听见一般,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青兰叹了口气,自顾自地伸出手,帮他把衣袍解开。
夏日里穿得薄,外袍一褪下,内衫透出了斑斑血迹,看着触目惊心。
青兰秀眉微蹙,用手指沾了药膏,轻轻为他涂抹。
杨昭僵着身子坐着,如一座雕像一般,直到药膏的清凉,刺激了他的神经,才微微回过神来。
“多谢。”杨昭的声音,几不可闻。
青兰指尖微滞,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都是奴婢分内的事。”青兰低声道,片刻后,她又温言劝道:“殿下……娘娘脾气急,您还是别和她对着干了……到头来,吃亏的是自己。”
杨昭沉默了一瞬,青兰知道他不爱说话,也不喜欢聒噪,便闭了嘴。
“我也不想的。”
青兰神情微顿,小声说:“奴婢也会劝劝惠妃娘娘的……”
杨昭没吭声,青兰很快给他上好了药,见他神色怏怏,便道:“殿下好好休息,奴婢先退下了。”
说罢,她便将药瓶都放回了药箱里。
杨昭忽然出声:“等等。”
青兰回眸:“殿下?”
杨昭仍然背对着她,低声道:“药拿走。”顿了顿,杨昭又补充了一句:“你也受伤了。”
青兰错愕一瞬,随即嘴角微翘:“多谢殿下……”
谁说四殿下冷漠无情?他不过就是言语少些罢了。
青兰将药品攥在了手中,出了书房。
书房里还未及收拾,桌案上的书,方才被惠妃一把拂到了地上,七零八落。
角落里有些许血迹,那根戒尺,被随意扔在地上。
杨昭怔然看向那根戒尺,半晌,他微微埋头,将脸藏进灯火的阴影中。
这少年肩头微耸,眼角湿了一片。
-
一夜过去,惠祥宫恢复了平静。
如此风波,宫人们已经见怪不怪,也没人敢乱嚼舌根,毕竟各宫,自有各宫的生存法则。
惠祥宫冷肃敏感,而明玉轩则轻松自由。
杨初初坐在椅子上,两条小短腿还触不到地,她看着眼前的宫人,有些疑惑。
杨初初原本与杨昭约好,要一起去给太后请安,但一大早便有惠祥宫的宫人过来报信,说杨昭今日有事,来不了了。
杨初初随口问道:“四皇兄忙什么去了?”
宫人微顿,讪笑一下:“自然是……读书去了,惠妃娘娘对殿下的功课看得紧。”
杨初初点点头,道:“知道了。”
宫人走后,她便打算自己去慈宁宫。
还未出门,盛星云便从内殿走了出来。
杨初初下意识抬眸,只见盛星云今日着了一身粉色宫装,高雅又不失灵动,头发挽成了端庄的堕马髻,簪了些许低调唯美的云珠,还仔细描了淡淡的妆容。
杨初初摸了摸下巴,这是古代的好嫁风!?
盛星云好整以暇,然后冲杨初初微微一笑:“初初……你看,娘亲穿这身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可好?”
杨初初一愣,憨笑一下:“今日,娘亲也和初初一起去吗?”
盛星云点头。
之前她不得盛宠,若是贸然去给太后请安,难免有巴结讨好的嫌疑,容易惹人非议,而且也不知道太后对她的态度如何,便一直让初初去陪太后,自己未曾露面。
而如今,她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美人,一夜复宠,自然是要去向太后请安、谢恩的。
杨初初高高兴兴地跑了过去,笑嘻嘻道:“娘亲,那我们一起走吧!”
盛星云摸摸杨初初的小脸,有些微微出神。
太医早就说了,杨初初无论长到多大,都会是孩子心性。
这些年,她非常努力地教杨初初说话、认字、照顾自己……杨初初也很乖,愿意认真学。
今年以来,杨初初进步也很大,除了偶尔反应慢些、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其实和一个正常的六岁孩子比起来,没有太过逊色。
她的女儿现在还小,乖巧可爱的模样,能抵消一部分能力上的不足,周边的人对她也会多几分耐心,常常一笑置之。
可是,以后呢?
等她越长越大,智力与年龄的差距日渐明显,身边的人还会包容她吗?
盛星云心中微沉。
她希望杨初初能尽可能接近正常的孩子,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原本,她们母女俩一直生活在冷宫,就算清苦些,能安稳度日也就罢了。
但如今既然出了冷宫,又重获盛宠,她自然要为女儿筹谋未来。
眼下,固宠就是最重要的事。
盛星云吸了口气,牵起杨初初的小手,低声道:“走吧。”
-
午后的慈宁宫,格外幽静。
太后不喜吵闹,于是连树上的蝉都被捉光了。
盛星云和杨初初在慈宁宫门口等了一会儿,便有宫人叫她们进去。
慈宁宫殿内,太后撑着手臂,半磕着眼,靠坐在一旁。
盛星云牵着杨初初进去,她举手投足都十分规矩,走到太后面前,恭恭敬敬跪了下去,给太后行了个大礼。
“太后万福金安。”盛星云声音柔润,听着十分舒服。
杨初初也乖乖地跪了下来:“初初给皇祖母请安。”
平日她过来,有时候忘了请安,太后也没说什么。
然而今日,她跟着盛星云乖乖地行了礼,却没听见太后开口,温嬷嬷在一旁给太后扇扇子,也没有吱声。
杨初初有些奇怪,默默抬头,偷瞄了一眼。
只见太后似醒非醒,没有任何反应。
盛星云察觉到她的异动,连忙伸手拉住她,无声摇了摇头。
杨初初微怔一下,心中了然。
太后这是在敲打盛星云。
只见盛星云端端正正跪着,表情恭敬,滴水不漏。
杨初初便学着盛星云的样子,端正跪好。
温嬷嬷在一旁默默看着,嘴角勾了勾。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盛星云细腻干净的脸上,渗出了些许汗珠。
而杨初初毕竟还小,身子已经有些歪歪的了。
她撒娇似的看了一眼温嬷嬷,眨巴眨巴大眼睛。
温嬷嬷有些想笑,但仍然轻轻摇了摇头。
杨初初小脸上有些泄气,但还是坚持陪盛星云跪着。
又是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杨初初觉得自己的下半身要废了。
太后不会真的睡着了吧!?
杨初初假装咳嗽了起来:“咳咳咳……”
她咳得还挺逼真,小脸都红了。
盛星云连忙拍了拍杨初初,声音极小,似是怕惊扰到了太后,道:“没事吧?”
杨初初也用小小的声音,道:“没事。”
太后终于动了动,换了个姿势。
声音从她们头顶上方飘来:“云美人来了。”
盛星云连忙低头叩首,道:“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方才初初可有惊扰到太后?”
太后悠悠道:“无碍……”她看了一眼旁边的温嬷嬷,道:“怎么云美人来了,也不叫醒哀家?”
杨初初嘴角微抽,装,继续装。
盛星云道:“是臣妾没选对时候,请太后莫要怪罪温嬷嬷。”
太后笑了笑,道:“人老了,总有兼顾不到的地方,这不,刚刚就睡着了,让你白白跪了这么久。”
杨初初默默听着,太后今日话里有话,全然不是平日里和自己玩的样子了。
盛星云平静道:“臣妾跪太后,本来就是天经地义,无论太后是醒着还是睡着,臣妾都应该尽一份心意。”
太后听了这话,面色舒展了几分,她看了看盛星云,她本就生得秀雅绝伦,又是一副温良恭俭的样子,看着很是舒服。
太后道:“心意到了,便起来吧。”
盛星云闻言,心中松了一口气,默默拉着杨初初站起来。
杨初初觉得自己腿都快瘸了,忍不住踉跄了一下。
太后眼眸微滞,道:“腿疼?”
杨初初点了点头,认真道:“疼的。”顿了顿,又道:“如果吃一块桂花糕,就不疼了。”
太后哭笑不得,她本来也没想着让杨初初一起跪着,没想到她老老实实跟着盛星云跪了这么久。
“让小厨房送些桂花糕上来。”太后吩咐道,温嬷嬷笑着应了。
太后见盛星云立在旁边,便道:“坐吧。”
盛星云清浅一笑,谢过太后,端坐下来。
太后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她的美貌一如当年,脱离了少女的青涩,反而多了几分妩媚和娴雅,怪不得皇帝近日都往她那里跑。
太后饮了口茶,道:“听闻皇帝近日经常去你那里,你记得劝着他一些,国事上莫要太过操劳,多注意身子。”
盛星云从善如流:“是,太后,臣妾自当好好劝谏皇上……臣妾也会请皇上,多去别处走走。”
太后微微一笑,这后宫最忌讳的就是一人独大,周贵妃之前便是风头无二,连太后的话都听不进去,惹得太后不喜。
而盛星云才出来没几天,刚刚尝到甜头,若是旁人在这时候被约束,自然不高兴。
但盛星云脸上,不但没有一丝不悦,反而主动提及雨露均沾的事,让太后很是欣慰。
太后在宫里过了一辈子,只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她这才露出真正的笑意,道:“有个懂事的人陪在皇帝身边,哀家也放心多了。”
盛星云垂眸,抿唇一笑。
随后,太后又与她们聊了几句家常,赏了不少物件,直到傍晚,才让她们回去。
盛星云走出慈宁宫,长吁一口气。
杨初初看着她的样子,憨笑一下,道:“皇祖母喜欢娘亲!”
盛星云微微笑一下,摸摸她的脑袋,不说话。
这后宫里,哪里会按喜欢和不喜欢分人呢?只看有没有共同的利益罢了。
太后要维持后宫和前朝实力的平衡。
她要保住自己和女儿的性命,仅此而已。
华灯初上,盛星云拉起杨初初的手,默默往回走……这一路,会越走越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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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星云和杨初初回到明玉轩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远远的,杨初初就看见宫门口有一个瘦高的身影,她不禁有些疑惑。
走近了几步,门口的灯笼透出光亮,照在这少年的脸上,他面色苍白,带着几分怅然与不安。
杨初初讶异出声:“四皇兄,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