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居亭中, 肉香四溢,众人都顾着自己手上的食物。
只有杨初初,一目不错地盯着白亦宸的手背, 神情郑重地问道。
白亦宸面色有些不自然, 随口答了句:“小时候在林中打猎,不小心被猎物伤了。”
杨初初“哦”了一声,却有些奇怪。
这手上的伤, 整齐划一,更像是刀伤。
杨初初思索了一会儿,她的鸡翅还没吃完,小嘴上挂着一层油,亮晶晶的。
杨姝不经意抬头, 看了杨初初一下,一板一眼道:“哎呀!你能不能擦擦嘴!?”
杨初初却没有偏头看杨姝, 反而看向白亦宸,道:“亦宸哥哥,有手帕吗?”
她笑着问, 但心底却有些奇异的微颤。
白亦宸面色更僵,笑道:“今日恰好没带,帮不了公主了。”
杨初初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像有些不甘心似的, 许久才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也许……是自己多心了吧。
杨初初忍不住又看了白亦宸手上的伤口一眼,这伤口的位置似曾相识, 她包扎过,印象十分深刻。
杨初初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鸡翅,顿时没了胃口。
白亦宸好似完全没有注意到杨初初的变化, 还在和众人说笑。
他面色无波,却心潮起伏。
难道她发现了!?
白亦宸心底有些复杂。若是她还记得当年的李广路,似乎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但若真的知道,李广路和白亦宸是一个人,恐怕会对她不利。
她如此单纯,娇弱,白亦宸不想让那些事对她产生任何一点影响。
她像现在这样,开开心心地坐着吃东西,对自己笑,就很好。
白亦宸按下了心中的悸动,还未及反应,便听杨瀚道:“哎呀!白兄,你的肉怎么烤糊了?”
白亦宸微愣,低头一看,方才走神的时候忘了还在烤肉,此时已经黑成一片了。
白亦宸哭笑不得,感觉让宫人来换了片铁丝网。
杨谦之见白亦宸方才也手忙脚乱了一阵,道:“这是怎么了?”
白亦宸摸摸鼻子,道:“不过是发挥失常了。”他的口气清清淡淡,极好的掩饰了内心的慌乱。
“谁发挥失常了?”沉稳的少年声响起,竟是钟勤来了。
钟勤着了一件深蓝色云纹锦袍,玉带一束,身姿飒爽,可仔细看他面部,却有掩饰不住的疲倦之色,似乎多日都没有睡好了。
杨初初伸长了脖子,看了看他身后,杨婉仪确实没有跟来,不由得有些失落。
杨初初昨日组局的时候,便特意给他们两人都送了帖子。
他们二人的住处离得不远,照往常的情况,都会一起过来。
今日只得钟勤一人前来,难不成杨昭说的赐婚之事,已经定下?所以钟勤便和杨婉仪划清界限了?
杨初初忍不住胡思乱想一通。
钟勤走到她面前,只见她微微出神,打趣道:“七公主怎么了?是不是我貌比潘安,让你看呆了?”
杨初初回过神来,只见钟勤还如往常一般,与她玩笑,便有些微恼:“钟勤哥哥还有心思笑!我姐姐呢!?”
钟勤笑容微僵,但一闪而过,道:“你姐姐忙,便没过来。”
杨初初还不死心,追问道:“你去找过她了?”
钟勤垂眸,勉强笑了笑:“不错。”
杨谦之亦道:“确实许久没有见到皇长姐了,她最近在忙什么?”
钟勤挽起一个笑容,淡声道:“最近忙着赴约。”顿了顿,他道:“宣王世子的约。”
杨初初看向钟勤,不由得疑惑起来。
以往,钟勤想起杨婉仪其他的爱慕者,都恨得牙痒痒,今日却神色平淡地提及了宣王世子,倒是让杨初初有些意外了。
但见他神色有些不自然,杨初初也不便再问,便站起身来,让出一个位置,让钟勤也加入烧烤大军。
杨婉仪既然不来,那便只剩下杨昭了。
杨初初问道:“父皇问功课要很久么?为何四皇兄还没有来……”
杨瀚急忙答道:“不用啊,很快就好了……”
杨谦之笑了笑,道:“六弟问得快,是因为一般问道第二个问题,就答不上来了,父皇只得数落一顿作罢。”
杨瀚有些羞恼:“二皇兄!我哪有那么差!”
众人忍俊不禁,杨谦之又道:“偏偏是父皇遇到四弟这样的,每道题都能答上几句,父皇找不到太多错处,才忍不住一直问下去。”
杨初初听明白了,皇帝这心态,完全是给自己找存在感,如果没有难倒杨昭,那自然是不痛快了。
就趁他们说话的间隙,钟勤默默坐到了亭外的台阶上,他拿了一壶酒,默默饮了一口,目光渺远,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白亦宸察觉到他的心事,便也拿了一壶酒,坐到他身边。
“钟兄,在看什么?”白亦宸见他看着远方出神,开口问道。
钟勤笑了笑:“那边——是慈宁宫的方向。”
白亦宸也抬眸看去,默默点了点头。
钟勤喝了几口酒,面上微热,道:“我十岁那年,就是在那里,认识她的。”
不消说,白亦宸便知道他说的“她”是谁。
“当时的情景如何?”白亦宸是一个极好的听众。
“我那时候失了双亲,太后恩慈,照料我,让我住在宫里,但我却始终不习惯。”顿了顿,钟勤继续道:“我刚刚去慈宁宫的时候,连睡都睡不着。”
因为他只要一睡觉,就会梦见父母惨死,尸横遍野的场景。
那血淋淋的记忆,到现在都挥之不去。
钟勤陷入回忆,喃喃道:“后来,她来了。”
白亦宸闻:“大公主?”
钟勤点了点头,道:“她是哭着来的。”他面上浮现一丝心疼,道:“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皇后娘娘要将她送到慈宁宫,但是我看得出来,她很伤心。”
钟勤一想起小时候的杨婉仪,就是她挂着两行眼泪珠子的样子。
“她一开始,也不肯理我。后来,有一日,居然主动来看我。”钟勤笑了笑,道:“你可知为什么?”
白亦宸抬眸看他,等待他的下文。
钟勤道:“她说,虽然哥哥你的爹娘都不在了,但他们都是爱你的。不像我的爹娘,他们都还在世,却都不要我了。”
童言无忌,但这话若是给皇帝和皇后听到了,难免要皱眉。
钟勤如是想道,后来才明白,那小小的姑娘,竟然是听说了他在慈宁宫夜夜噩梦,便主动起了安慰的心思。
可惜她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人,便想了这个“比惨”的主意。
钟勤想起来,至今还有些好笑。
白亦宸定定看他,道:“既然你们青梅竹马……钟兄又对公主有意,何不再进一步?”
白亦宸虽然是个外人,但将钟勤对杨婉仪的一片真心,看得明明白白。
钟勤面色微顿,仰起头来,再饮下一口酒,道:“不了。”
白亦宸皱眉问道:“为何?”
钟勤迟疑一下,道:“我要从军去了。”
白亦宸震惊了一瞬,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常:“怎么这么突然?钟兄已经决定了?”
钟勤淡淡应了一声,似乎是件极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光是白亦宸面色复杂,连坐得不远的杨初初,都微微怔了一瞬。
她没回头,却在竖起耳朵听两人的对话。
钟勤抬眸,目光仍然投向慈宁宫的方向,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她身边,自以为对她好,可后来才发现……那种好,并不是她想要的。”
幼时,两人是极好的玩伴,杨婉仪时常跟在他后面,钟勤哥哥、钟勤哥哥地叫个不停。
偌大的慈宁宫,只有和她在一起时,钟勤才能感受到一些生机。
而年岁渐渐长了之后,男女有别,两人开始刻意保持距离。
入了青春期后,杨婉仪的性子越发娇蛮,总爱欺负钟勤。
不过钟勤也乐于领受,毕竟……她是他的青梅竹马,是他心甘情愿守护的人。
两人这样打打闹闹过了几年,到了去年,杨婉仪开始议亲之后,两人之间,起了不少难以言喻的变化。
钟勤不明白为什么,杨婉仪每每爱和他说,哪家公子又向她示好了、哪位大人又给她写诗了……钟勤总是一笑了之,不予理会,只当她在闹着玩。
可宣王世子频繁地从她口中提起后,钟勤便有些坐不住了。
他原本以为,她只是贪玩、孩子心性。
可自从钟勤那次看见,杨婉仪和宣王世子杨政吾,在御花园中谈笑风生,默契对视,他才僵在了原地。
他不得不承认,那副画面很美好。
她笑靥如花,掩面的时候,还有些娇羞。
而宣王世子杨政吾,也是生得风流倜傥,一表人才。
他们二人站在一起,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那一刻,钟勤觉得自己的世界,似乎一下便天崩地裂了,他甚至想找一条地缝钻进去,从此不见踪影。
宣王家世显赫,又是皇帝最青睐的兄弟,宣王世子身份高贵,玉树临风,极能让她开心……自己的守护,又算得了什么呢?
钟勤发现,过了这么些年,他还是一无所有。
没有父母,没有家族庇佑,也没有一官半职,无法给她更好的生活。
诚然,若是他想一辈子留在宫里,皇帝也不会将他赶走。
但如今,是他自己留不下去了。
她已经不需要他的守护了。
钟勤面色郁郁,抬起酒壶,又饮了一口。
白亦宸见他脸色不好,道:“钟兄,你从军的事……大公主可知晓?”
钟勤勉强笑笑,道:“还是莫要扫她的兴了。”她近日里似乎经常和杨政吾在一起,就连出宫去玩,都是皇帝允准的,可见,皇帝也默许杨政吾来找她了。
白亦宸思索了片刻,道:“钟兄还是与大公主说一声吧,这么多年,就算不成佳偶,也总是亲人一场。”
“亲人”这个词,倒是让钟勤微愣了一下。
其实,他也分不清,自己对杨婉仪,有几分爱恋,几分亲情。
就在他发愣之时,一只小手忽然搭上了他的肩膀。
“钟勤哥哥!”杨初初笑着走了过来,也在他旁边坐下。
钟勤见杨初初来了,收了些灰败的神色,笑道:“初初可吃饱了?”
杨初初摇头,道:“你将亦宸哥哥拐走了,没人给我烤吃的了!”
钟勤笑了笑,道:“好好,我这便将他还给你!”
杨初初嘻嘻一笑,道:“不急不急。”顿了顿,她又挑眼看向钟勤,道:“我觉得你们这些大人,好奇怪!”
钟勤哭笑不得:“你方才听到什么了?”
杨初初憨笑一下:“我也没有全听懂,可是……为什么你们想要的东西,都不直接说出来呢!?”
钟勤微愣:“什么意思?”
杨初初一脸不解:“婉仪姐姐,明明喜欢你的蜜饯儿,却从不告诉你……你喜欢姐姐,对她那么好,却不亲口说出来……到底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