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和殿内, 景秀幽然。
少女自寝殿内奔出,低着头向外跑去,一身粉蓝长裙, 曳地生姿, 随着她的动作飘然摆动。
宫人们见是七公主,急忙见礼,可七公主却不像往常一般, 向他们温和点头,径直略了过去。
片刻后,他们又看到武平侯的大公子,自寝殿追出,他清俊的脸上, 有一丝慌乱。
白亦宸拉住一个宫人:“可看见七公主了?”
宫人指了指后院,白亦宸便急忙跟了上去。
杨初初心潮起伏, 情绪翻涌着,慌不择路间,就跑到了武和殿的后院。
后院没有主人, 只有一方不大不小的园子,侍弄了不少珍贵的花草,郁郁葱葱,幽香四溢。
杨初初这才意识到, 自己跑进了死胡同,她叹了口气, 默默转身。
杨初初身形微顿。
白亦宸站在她身后,此刻,正凝视这她。
杨初初面有怒意,想绕过白亦宸, 直接闯出园子。
白亦宸却快人一步,拉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公主……”
杨初初怒而挣脱:“放开。”
白亦宸没有松手,反而将杨初初的手拿起来,看了看,青葱似的手指,还好好的。
“没有烫伤罢?”白亦宸问得有些小心。
杨初初微怔,才想起自己方才打翻了茶水,她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白亦宸心中也有些凌乱,他默然松了手,道:“公主为何事生气?”
杨初初看他一眼,问道:“亦宸哥哥真的想知道?”
白亦宸默不作声。
杨初初本来将心中的情绪,压了又压。
来之前,她便想好了,若白亦宸不是小哥哥,那只当是自己做了一场梦。
万一他是,既然他不说,自己也可以装作不知,继续相处下去便是。
反正她一直以憨傻的面目示人,也不在乎多装一装。
但当事实摆在眼前之时,杨初初心头震动不已。
好像她的情绪是一杯水,一直如履薄冰地端着,维持着所谓的主角人设。
但真相暴露间,这杯水被彻底打翻,杨初初再也无法维持平静,她装不下去了。
她的心情太过复杂,不知道如何面对众人,这才冲了出来。
此刻,杨初初站在白亦宸对面,她咬唇看他一瞬,一双大眼,满是水光。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白亦宸面色平静,垂眸道:“是。”
杨初初吸了口气,道:“你到底是谁?”
白亦宸迟疑了一下,但看着杨初初波光粼粼的眼,他压低声音道:“我是白亦宸,武平侯长子;也是三年前,潜入宫中的杀手,李广路。”
杨初初踉跄退了一步,喃喃:“果然是你!”
白亦宸见她面有疏离,急忙解释道:“我瞒着公主,是因为当年执行的任务,事关重大,我不想让后果牵连到公主。”
杨初初咬唇不语。
白亦宸又道:“当年之事,也是皇上授意的。我虽不能说,但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请公主相信我,我绝非歹人。”
他目光十分诚挚,灼灼看向杨初初。
杨初初低声道:“若我没发现,你还打算瞒我多久?”
白亦宸一时语塞,他小心翼翼问道:“公主是如何发现的?”
杨初初垂眸,道:“我第一次见你,便觉得熟悉……”
那一次,他在亭中看众人的诗词,她守在亭子外面,结果他直接越过众人,来到她身边,为她写下“初见欢”。
“比武大赛的时候,你带的点心……都是我爱吃的。后来,在所有人都要烧死我的时候,你和皇兄们一起为我出头,当时我还有些奇怪,为何你才见过我几面,却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我求情?”
她当时并没有多心,直到最近开始怀疑,才将一系列事情,串了起来。
杨初初抬眸看他,眼里泪意盈盈:“而且,你方才自己说出了昨晚的人,可能是蒙坚。”顿了顿,她道:“蒙坚之前是瓦旦将军,只有三年前来过京城,见过的人很少……我便更加确定了,你是小哥哥。”
白亦宸长吁一口气,笑了笑,道:“公主好聪明。”
杨初初抿了抿唇,眼幽怨地看着他。
白亦宸低头,小声道:“对不起。”
“我不是有意骗你的,实在是……身不由己。”
杨初初垂下头去,站着没动。
白亦宸高出她一个多头,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发顶。
片刻之后,杨初初的肩膀微微耸动。
白亦宸一惊,急忙弯下身子看她,只见杨初初红了鼻尖,眼泪夺眶而出,吧嗒吧嗒往地上掉。
白亦宸一时手足无措,急忙道:“公主?”
白亦宸下意识伸手,想为她擦掉眼泪,可手伸到她面颊前,又觉得似乎不妥。
他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一方手绢,递到杨初初面前:“对不起,是我错了……我再也不骗公主了。”
杨初初没接,反而哭得更凶,仿佛把平时压抑着的情绪,都释放了出来。
白亦宸心下大骇。
就算面对蒙坚这类顶级高手时,他都没有这样心慌气短,眼下,见到珍珠似的眼泪,一颗接一颗的掉,着急得恨不能伸手去接。
“公主要怎么样才会好过些?”白亦宸心急如焚:“打我好不好?或者砍我几刀?”
说罢,他居然去摸腰间佩剑,摸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今日入宫,什么兵器都没带来。
为她解气的希望又落了空,白亦宸有些挫败,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心疼不已。
杨初初忽然小声道:“太好了……”
白亦宸微怔:“什么?”
杨初初吸了吸鼻子,抬眸,泪眼迷蒙地看向白亦宸。
“你没死,真是太好了。”杨初初眼眶微红,眸光清灵,深深看进他的眼里。
重逢的喜悦感,最终压过了内心的委屈。
白亦宸心头一颤,也有些难言的激动,他声音有些低哑,道:“无论我是谁,都会一直保护公主的。”
杨初初破涕为笑。
那个陪她从冷宫一路走来、奋不顾身救她的小哥哥,终于回来了。
-
杨初初心事已了,随白亦宸一起,带着小狗离开了武和殿。
两人即将分道扬镳,杨初初问道:“小哥哥,你真的要去剌古?”
白亦宸道:“不错。”顿了顿,他道:“今日之事……公主切记不要对外人提起。”
他还是担心,万一自己当年刺杀的身份暴露,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
杨初初了然,郑重点头:“知道了。”她抿唇笑了下:“是我们的秘密了。”
白亦宸心中一软,温声:“好。”
杨初初笑了笑,随即招了招手,便转身离去。
白亦宸目送她离去,少女的背影有些雀跃,娇小的身形印在宫墙之上,灵动又唯美。
白亦宸心中舒畅,嘴角微勾,开始期待她长大的样子来。
-
杨初初到了云瑶宫,一进门,便高兴地唤起了桃枝:“桃枝桃枝,我饿了!”
桃枝忙道:“公主请稍等,奴婢这就去取点心来。”
杨初初点点头,面上满是笑意。
桃枝见到杨初初的样子,不由问道:“什么事让公主这么开心?”
杨初初嘿嘿一笑,道:“我猜对了一件事。”
桃枝有些莫名其妙,但也跟着笑了笑,反正七公主也经常说些没头没尾的事,她已经习惯了。
杨初初见她笑得有几分敷衍,不由得皱了皱眉,可她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心下骇然。
杨初初忽然伸出手来,按住自己的心口。
桃枝一见,紧张问道:“公主怎么了?又心口疼?”她之前见过七公主心口疼,看起来怪吓人的,是以杨初初一摸心口,她就担忧万分。
杨初初呆呆答道:“不疼。”
桃枝:“不疼?”她松了口气,道:“不疼就好……”
杨初初自言自语道:“不对啊……”
她方才在武和殿后院之时,被心中的感受冲昏了头,完全忘了要装傻这件事。
从逼问白亦宸真相,再到猜测他的身份,最终两人言欢……实在不像一个傻子!
况且,白亦宸还真心实意地说了句:“公主好聪明。”
杨初初当时没什么反应,这会儿想起来,顿时打了个激灵。
以前桃枝随口说了句她聪明,杨初初都疼得死去活来,可为什么,白亦宸说这话的时候……她却没有任何异样?
杨初初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无论如何,小哥哥活着,总算是件大好事,杨初初一想起这个,什么烦恼都没了。
她扬了扬手,道:“点心怎么还没来呀?”
-
此刻,在千里之外的瓦旦,已经率先入夜。
同是深秋,大文还是秋高气爽,但瓦旦已经是寒风习习。
夜里的王宫,格外寂静。
寝宫门口的卫兵,身着盔甲,头戴毡帽,威风凛凛。
一名高个男子,自远处而来,一身甲胄,在夜里闪闪发亮。
卫兵们见他拾阶而上,急忙见礼:“麦司将军。”
麦司曾是鸣闫的亲信,三年前,在大文京城五里坡一战中,忠心护主,回来后便接管了一部分兵权,帮鸣闫将蒙坚的余党,一网打尽。
麦司走到门前,低声问道:“大王安寝了吗?”
卫兵面面相觑,摇头,表示不知。
鸣闫的声音却自门内缓缓响起:“进来吧。”
卫兵欣然放行,麦司便入了寝宫的书房。
室内铺着精致的地毯,还烧了炭盆,一室暖意。
麦司沿着地毯向内,桌案前,坐着一位年轻男子,他身着蓝色的华贵长袍,面容英挺,眉眼锐利如鹰,正聚精会地批阅奏折。
正是瓦旦王鸣闫。
“大王,末将收到一封信件。”麦司双手呈上。
鸣闫放下笔,抬眸看去,面色微变。
他沉声道:“是大文武平侯送来的?”
麦司点了点头。
鸣闫接过去,借着火光,亲手拆开信件。
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然后,眉头微微蹙起。
麦司见状,疑惑问道:“大王,怎么了?”
鸣闫低声道:“武平侯说,蒙坚可能没死。”
麦司一听,勃然变色,道:“怎么会?我们亲眼看见,那个剑客将他杀了!”
提起那个剑客,他至今都心有余悸。
麦司习武多年,虽然不敌蒙坚,但自问也不弱,见到那年轻剑客之后,才知天外有天的道理。
鸣闫道:“八九不离十……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活着,但是他已经投靠了剌古,成了剌古王的左膀右臂。”
麦司眼中怒气腾腾:“他这个叛徒!”
鸣闫放下信纸,面色沉了几分,道:“派人去剌古,查个清楚,万一真的是他,格杀勿论!”
麦司领命:“是!”
说了一会儿话,麦司只觉得自己浑身是汗,一看鸣闫,却见他只穿了件单衣,连夹袄都未穿,一时有些纳闷。
鸣闫见他额上汗出涔涔,勾唇道:“房内太热了,你先回去吧。”
麦司擦了把汗,急忙退了出去。
走到门口,见到卫兵,麦司随口问了句:“大王是不是身体不适?为何用这么强的碳炉?”
卫兵吃吃一笑,道:“是王妃身子不便,大王怕她着凉了,这才让人加足了炭火。”
每次一开书房门,里面便像六月一般,热得让人匪夷所思。
书房内。
屏风后有一张小榻。榻上女子感知到麦司离去,便缓缓爬了起来,她容姿秀丽,双颊微红。云鬓散开,乌黑长发随意披在肩上,显得妩媚动人。
她下了榻,赤脚走在柔软的金丝地毯上,一双小脚如白玉一般,转眼间就走到了鸣闫面前。
鸣闫抬眸看她:“方才吵醒你了?”
静瑜公主摇了摇头:“我本来也没有睡着。”
鸣闫笑了笑,道:“那便再去躺一躺,我忙完这些就来陪你。”
静瑜公主温婉一笑,低声道:“你儿子饿了。”
说罢,轻轻拍了拍自己隆起的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