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日比一日冷。
明德宫的药房之中, 燃着金丝碳炉,用火钳轻轻拨一拨,炭火中发出“哔剥”的声音。
杨初初始终记得塔莉公主拜托自己的事, 于是当腿一好, 第一件事便是来明德宫找杨谦之。
“二皇兄,你去嘛去嘛!”杨初初坐在杨谦之旁边,软声劝他去见塔莉公主。
杨谦之继续拨弄手中炭火, 一言不发。
杨初初见哄他半天,也没什么反应,便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火钳。
“小心!别烫到了!”杨谦之轻斥道。
他着了一身白色狐裘披风,整个人风姿如雪,清贵的气质一览无余。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 冷空气进入肺腑,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杨初初将火钳扔到一旁, 直勾勾盯着杨谦之,道:“二皇兄为什么不去见塔莉姐姐?塔莉姐姐可伤心啦!”
杨谦之低声道:“长痛不如短痛,我不去了。”
杨初初拧眉, 道:“为什么一定会痛?初初不明白。”
杨谦之叹了一口气,道:“初初,你心思单纯……这些事,二皇兄和你说不明白……”
杨初初抿唇一瞬, 低声道:“既然与初初说不明白,那哥哥去和塔莉姐姐说呀!”
杨谦之:“你……你这丫头, 别管二皇兄的事了……”
杨初初见杨谦之面色苍白,又不肯直说,心里便猜到了几分。
杨初初眼珠一转,道:“二皇兄不说, 那初初只好自己猜了!”
杨初初有些无奈,带着个傻公主人设,连劝人都要拐着弯劝。
“二皇兄是怕,自己以后不喜欢塔莉姐姐了,伤她的心对吗?”杨初初歪着头,一脸认真地问。
杨谦之的面色被火光照得微微发红,道:“怎么可能?”
杨初初又问:“那二皇兄是觉得塔莉姐姐,不够喜欢你?”
杨谦之抿了抿唇,转过头去,低声道:“也不是……”
杨初初佯装不解:“那二皇兄喜欢塔莉姐姐,塔莉姐姐也喜欢二皇兄,为什么你不见她?”顿了顿,杨初初继续道:“如果初初是塔莉姐姐,我会好伤心噢……会呜呜哭的!”
杨谦之转而看向杨初初,她满眼澄澈,巴巴地望着他。
杨谦之低声道:“初初,这世间的感情……没有那么简单。”
杨谦之默默起身,走向窗前,道:“你可知道,我母妃当年……为父皇挡箭之前,是什么样的女子?”
杨初初抬眸看向他的背影,他站在药房窗前,整个人清清冷冷。
杨谦之道:“我母妃出身儒学大家。以书法冠绝京城。父皇最爱与她一起品鉴书法,就连御书房里之前挂的书匾,都是我母妃写的。”
杨初初听了,十分惊讶。
她知道皇帝是个喜好风雅之人,却没想到德妃原来这样得宠。
杨谦之见杨初初有些错愕,继续道:“可自从她挡箭之后,因为在妊娠期,不可用过多的药物,便一直没能好好根治。”
“后来,生我的时候,又因体虚而难产……以至于后来,常年缠绵病榻,连坐都坐不起来……更别说握笔了。”
杨初初听了,眼神黯了几分。
德妃娘娘奋不顾身地救了皇帝,又拼着性命为他生下一个儿子,但如今皇帝一年来看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其实站在皇帝的角度,想一想,也很正常。
他的九五之尊,天下之主,别人为他付出,他受之心安理得。
一个女人的一生毁了又如何?
他还有无数个女人。
杨初初想到这,不禁有些唏嘘。
杨谦之道:“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这些年,都是他和德妃相依为命,他本可以向杨赢、杨昭一样去辅政,建立自己的势力范围,但是他放弃了,花了近三年的时间,待在药王谷,潜心钻研药理,只为了让德妃的下半生稍微好过一些。
杨初初看着杨谦之,他单薄的身影,伫立在这药房之中。
药房里满是暗沉的深木色,好似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他这一袭孤独的身影吞没。
“现在的两情相悦,真的能抵得过岁月的变迁和侵蚀么?”杨谦之喃喃道。
他喜欢塔莉公主,从第一眼起,就被她深深吸引。
这些年,他帮她救治白蛮王,不是没有私心的。
私心便是可以一直收到她的信件,一直享受她的嘘寒问暖和鼓励。
他好像一个垂在山崖上,在等死的边缘煎熬的人,只要有人陪着他,他便能多坚持一会儿。
但他深知自己的身体状况,虽然这几年稍微好一些,但他一辈子不可大悲大恸,否则便有性命之忧。
若哪一天,真的如自己的母亲一般,需要常年缠绵病榻,那会让他生不如死。
若那时候,两人还如当初一般相爱,他的困境,便也会成为她的痛苦,跟着日日煎熬。
万一爱人也和他父皇一样变心,那对杨谦之来说,便是双重折磨。
他不敢迈出这一步,不敢同她许下生同衾死同穴,不敢提白头偕老,恩爱不离。
他是怕的。
杨初初明白他的顾虑,却不知道如何解开他的心结。
杨初初低声道:“二皇兄,初初知道二皇兄有自己的担忧……可是,因为一些还没有发生的事,就放弃眼下的珍贵,值得吗?”顿了顿,她怕违背人设,又补了一句,道:“这话是我听娘亲说的……”
杨谦之沉默不语。
拒绝了她,他还可以继续偷偷的喜欢她,她却不用被他的未来所连累。
似乎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杨谦之一直是这样想的。
杨初初又道:“娘亲还说,情谊是两个人的,你怎么想的,至少要和别人说清楚,不可以一个人擅自决定!你又怎么知道,不会有别的路呢?”
杨谦之微怔一下,他没有给自己留另外一条路。
他选的路,就是一个人孤苦地走下去,便罢了。
杨谦之伸出手,默默搭在窗前的护栏上,这药房的护栏,好似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困住了。
“去吧。”虚弱又温柔的女声传来,杨谦之浑身一震。
他缓缓回头,看见德妃的轮椅,居然就在药房门口。
小福子站在她背后,缓缓推着轮椅,两人似乎已经来了好一会儿,只是杨谦之没有发现而已。
杨谦之面色有些难堪:“母妃……我……”
德妃温和地笑了笑,道:“孩子,你方才的话,母妃都听到了。”顿了顿,她道:“母妃这些年,是过得有些苦……怨过,也恨过。”
她抬眸看向杨谦之,目光坚定:“但唯独没有后悔过。”
杨谦之手指微颤,松开护栏,定睛看向德妃。
她如今气色好了不少,看向杨谦之的目光,十分和蔼,带着一股安定的力量:“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活得太小心翼翼么?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大胆地迈出一步呢?”
德妃笑意盈盈,眼神充满鼓励。
杨初初也道:“是啊,二皇兄,塔莉姐姐等你许多天了……”
杨谦之仍然有些彷徨……杨初初只能使出杀手锏,道:“二皇兄不去便罢了!塔莉姐姐只能哭着嫁给三皇兄了,唉……”
杨谦之面色一变,苍白的面颊多了几许生机。
-
京城的珍萃楼,是数一数二的酒楼。
就算已经过了午膳的时辰,还是人声鼎沸,满客盈门。
小二立在门口,见迎面来了一男一女。
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生得极其俊雅,一身白色狐裘披风,天青色长袍泛着低调的光泽,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而他身后的少女,一身水蓝色绣花银丝夹袄,配上曳地流仙长裙,青丝如瀑布般垂下,玉面被白纱轻拢,只露出一双如画的眉眼。
小二殷勤地迎了上来:“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杨初初笑道:“我们要去二楼的天字一号厢房。”
小二会意,连忙点头:“好嘞,二位贵客,里边请!”
杨初初和杨谦之相视一眼,遂上了二楼。
杨谦之面色无波,但却心如擂鼓。
杨初初默默跟在他后面,一言不发。
她知道,杨谦之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总是默默无闻地为人着想,却从不为自己打算。
他能跟杨初初出来,也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
杨初初低声道:“二哥……塔莉姐姐,就在天字一号房里。”顿了顿,她凑近些,小声道:“她是偷偷跟着使团来的,没有暴露身份,已经再次等候多日了。”
杨谦之眼神中含着几分柔软,他看向杨初初,道:“初初……谢谢。”
杨初初抿唇一笑:“我们都希望二哥幸福呀!塔莉姐姐等了这么久,你想好怎么哄她了吗?”
杨谦之微愣一下,哄她?
他似乎从来没有哄过姑娘。
杨初初耸耸肩,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正欲交代几句。
却忽然听到“吱呀”一声。
天字一号房的门,应声而开。
杨谦之和杨初初都错愕了一瞬。
只见一个卷发棕眸的侍女,站在门口,惊讶地看着他们二人。
随后,那侍女发出一声惊呼:“公……小姐!”
她的中原话说得不算太好,加之情绪激动,有些变调了。
屋内传来女子的清音:“石榴,怎么了?”
杨谦之站在门口,顺着开门的方向,向内看去。
只见一名红衣女子,缓缓侧过脸来。
她微卷的长发披散在肩上,挽成精美的发辫,发辫上坠着几颗流光溢彩的宝石,美目微微张大,棕色的瞳孔如琥珀一般美丽。
塔莉公主愣了一瞬,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来。
四目相对,塔莉公主轻轻咬唇,眼中满含水光。
杨谦之面色动容,深深看她。
杨初初冲侍女石榴使了个眼色,石榴忙识趣退开。
杨初初正愁如何让杨谦之学会哄人,却见杨谦之迈步向前,走到塔莉公主身边。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淡淡地说。
只这一句话,塔莉公主的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你来了就好。”
杨谦之心头一颤,伸手揽她入怀,塔莉公主伸手,抱住她等待已久的良人,喜极而泣。
杨初初见到这画面,嘴角忍不住翘了翘。
石榴也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公主,紧紧抱着这位从天而降的贵公子。
她知道这些年塔莉公主过得有多么不易,好不容易白蛮王身子逐渐好了起来,又同意公主和大文联姻,公主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石榴的眼角有些湿润,忍不住抬手擦了擦。
杨初初拍了拍她的肩膀,冲她微微一笑。
两人便识趣地退了出来,缓缓关上了门。
杨初初见石榴有些激动,便道:“这是好事呀,别哭啦!”
石榴连连点头,道:“多谢七……七小姐帮忙,不然,我家主子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杨初初莞尔:“二哥哥心里从来都只有塔莉姐姐,没有别人……只不过,他需要一些时间敞开心扉。”
她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只希望他们从此安好,恩爱不疑。
石榴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心情,道:“小姐,这二楼都满了,我去楼下给您找个地方坐坐……”
杨初初点点头:“多谢。”
说罢,石榴便提裙下了楼。
杨初初站在这狭长的走道中,有些局促。
心道这酒楼生意真是好,到了下午还这么多人,连一间多余的包房也无。
她静静立在一旁,却忽然听得一声门响。
杨初初回头一看,不是天字一号房的声音,却是天字二号房的门开了,小二从里面添茶出来,顺手带了一把,那门却没关上,里面嘈杂的声音,立马传了出来。
“上次没尽兴,今日,白将军可得给咱们补上,是不是?”男子声音如雷,十分粗犷。
白将军?杨初初心中疑惑,站在门边,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又一男子道:“就是啊,咱们回京的第一天晚上,宫宴后白将军说请咱们喝酒,谁知喝了一半,忽然就逃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白将军没带银子呢!哈哈哈哈!”
众人跟着笑起来,这件事的主角,却面不改色,端坐在一旁。
杨初初又听到一个声音,漫不经心道:“上次不是说了么?我赶着看烟花。”
她眸色微凝,这不是小哥哥的声音吗?
杨初初忍不住走近了两步,顺着虚掩的房门看去,里面满满当当,坐了一桌子人。
目光落到一只修长的手上,停住了。
这个角度看不到白亦宸,但她笃定是他。
又听得一个男子道:“白将军说去看烟花,我是信的……但定是陪美人去看吧?哈哈哈……”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还有人打趣道:“雷副将,你妹子是彻底没戏了!”
白亦宸笑了笑,不置可否。
杨初初拧眉:雷副将是谁?他妹妹又是谁?
白亦宸淡笑一下,道:“各位,别再打趣我了,今日我做东,便是补上次的不是,我先干为敬。”
说罢,他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众人皆是豪气干云,纷纷叫好,也跟着饮了一轮。
“白将军,过段时间咱们要回北疆了,你作何打算?”问这话的人,是白亦宸手下一位副将,叫刘豪,一直跟着白亦宸冲锋陷阵,两人关系极好。
此言一出,众人便安静了下来,有人冲着刘副将使了使眼色,示意他不该在这样的场合,问出这样的问题。
白亦宸扫视众人一眼,知道他们的顾虑什么。
对于不少重臣子弟来说,从军不过是镀个金而已。为的是锻炼几年之后,累积一些名声与资历,回京当个舒服的京官,高床软枕,美人在怀,借着家族庇佑,潇洒度日。
若有选择,谁又愿意常驻边疆,浴血奋战,提前生离死别呢?
众人虽然觉得,刘副将问得不妥,但在座的,大多是白亦宸的好友或心腹,大家都十分关心白亦宸的选择。
且他们也知道,以武平侯白仲的实力,为白亦宸在京中谋个不错的官职,简直易如反掌。
而且自白亦宸入京以来,想与武平侯联姻的世家大族们,早就蠢蠢欲动了。
白亦宸笑了笑,淡声道:“既然从军,自然是回军营去。”
他面色平静,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的小事。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谁说了一句:“好啊!”
“我就知道白将军和那些人不一样……哈哈哈!”
“我要敬白将军一杯!”
在场的人大多出身低微,有如今的军职,也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他们信服白亦宸,也愿意为他而战。
听到他会继续留守军中,当然是喜不自胜。
杨初初站在门口,听到里面的对话。
心情有些复杂。
小哥哥又要走了么?什么时候?
她微微蹙起眉来。
上一次,一别三年,这还没回来几天,又要分别了。
杨初初心中有些怅然,她如今已经十四岁了,等到了及笄的时候,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如果自己真的按照剧本的指向,会被安排和亲……那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如今这局势,对大文威胁最大的,便是剌古。
剌古已经吞并了一半北剌,实力大增,万一真的将全部北剌收入囊中,很可能立即调转枪口,直指大文而来。
毕竟中原富庶,北边各族对这里的繁华向往已久。
如果真的是这样,难不成她最终要和亲的国家,是剌古!?
杨初初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想起剌古王子那狰狞的模样,和一剑被削掉耳朵的惨状,就浑身打了个激灵。
她不小心轻触了一下厢房虚掩的门。
“吱……”极细的一声轻响,却逃不过习武之人的耳朵。
下一刻,天字二号房的门被一把拉开,一名凶神恶煞的武人将长剑抵到杨初初脖子上:“何人在此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