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拥抱

室内灯光昏暗, 映照在两人的脸上。

四目相对,沉默无言。

须臾之后,杨初初眼睫微垂, 低声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白亦宸看着杨初初, 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眸漆黑, 深不见底。

“我早就发现了,不过是这次回来,才真的确认。”白亦宸淡淡道。

当他是“李广路”时,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装傻也好, 真傻也好,本来区别也不大。

等到少女时期, 她格外喜欢对他撒娇,是个娇憨懵懂的小姑娘。

两人接近三年没见,她长大了……白亦宸隐隐感觉到, 她似乎有两副面孔,在他面前的时候,杨初初轻松自然,率真可爱;在别人面前时, 她总是极力地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伪装憨傻。

室内空气干燥, 一丝风都吹不进来,烛火晦暗不明。

白亦宸坐在床榻边,静静看着杨初初。

烛火将他一半的面部轮廓照亮,清晰的下颌线条, 此刻看起来多了几分柔和。

杨初初抬眸,迎上他的目光,白亦宸目光深邃,如碧波寒潭一般,幽静至极。

“小哥哥,既然发现了,为什么不拆穿我呢?”杨初初语气淡淡。

白亦宸道:“你既然要装……自然有你的理由。”

杨初初抿了抿唇角,凝视他:“小哥哥……我小时候,做了个梦。”

她声音很轻,呼吸很慢。

“梦里有人告诉我,十五岁之前,必须要装傻……还不能让人看出来。若是被人发现我不是真傻,便会心绞痛。”杨初初唇角挽起一丝苦笑。

白亦宸看着她,蹙起眉来。

杨初初忍住帮他抚平眉眼的冲动,继续道:“于是,我开始在所有人面前装傻……只要大家觉得我傻,日子就能平平安安过下去。今日,便是我装傻不成,差点被父皇识破,所以犯了心绞痛。”

“小哥哥,你看啊,是不是很荒唐?虽然很荒唐,但这件事是真的。”顿了顿,杨初初深深看进他的眼里,道:“我为了好好活下去,不得不欺骗所有人,这并非我的本意。”

白亦宸沉默了一瞬,眼中有些不明的情绪涌动。

他开口问道:“那为何在我面前,你后来不装了?”

杨初初淡笑一下,道:“因为我发现,你不一样。”

“你从来没有把我的当傻子,是不是?”

白亦宸看着杨初初,没有说话。

杨初初又自顾自道:“所以啊,我在你面前,就算不装傻,也不会心绞痛。”

所有的人都先入为主,将她当成个傻公主。

唯独他,将她当成了一个正常人,他尊重她,爱护她,从来没有因为别人说她傻,而轻慢她。

杨初初看向白亦宸,他眸光深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杨初初道:“小哥哥,对不起,我骗了你。”顿了顿,她忽然笑了:“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像一个小丑,不能做真正的自己,只能演成人们心中想的样子。很可笑,对不对?”

杨初初看他,美目含着漫漫水光,表情有一丝倔强,嘴角挂着自嘲的笑容。

她不想骗他的,她也不想骗别人,但她没有选择。

他对她那样好,但是她却在他面前装了那么多年,直到现在才坦诚地告诉他……换了谁,都会生气的吧?

杨初初抿唇,看向白亦宸,自刚才开始,他就一言不发。

杨初初抿了抿唇,眼中氤氲,低声道:“小哥哥,你若觉得我虚伪,我无话可说……但我不这样的话,可能活不下去。你如果不想再见我……从此以后,我可以在你面前消失……”

杨初初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自己都听不见了。

“初初。”白亦宸轻声唤道。

杨初初抬眸看他,青葱似的手指,嵌入掌心。

白亦宸凝视杨初初的眼睛,声音很低很低:“一个人装了这么多年,一定很辛苦吧。”

杨初初心头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白亦宸。

她方才还在若无其事地解释自己的伪装,听了这句话,忽然胸腔微热,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这么多年,这是她心底最深的秘密。

所有真实的情绪,都不能和别人分享,因为会违背人设,会受到上天的惩罚。

杨初初好似一个独行已久的旅人,迈过一座又一座高峰,脚磨出了血泡,汗水打湿了衣衫,也一直咬牙坚持。

这份坚强,却在遇心疼和理解之时,立刻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她哭得双肩微耸。

这些年的隐忍、委屈、孤独一起涌上心头,冲破了往日的防线,泪水如决堤一般,顺着脸颊簌簌而落。

白亦宸轻叹一声,伸手,将杨初初拥入怀中。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穿过她浓密的长发,轻轻抚上她的背,柔声道:“以后,在我面前,就别装了。”

在他面前,她应该做真实的、快乐的自己,不用再心惊胆战地伪装自己,迎合别人。

杨初初小声抽泣着。

脸颊贴在他的脖颈上,泪水溢满了他胸前衣襟,她娇软的身子,无力地依靠着他。

他身上有淡淡的木香,让杨初初逐渐安静下来。

白亦宸抬起她的脸,伸出手指,轻拭她雪腮上的泪痕,声音温柔:“我会帮你一起保守秘密,别害怕。”

杨初初才停下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白亦宸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着眼泪:“别哭了好不好?”

哭得他心都要碎了。

杨初初哭出了多年的委屈,心里轻松了不少,她抬起手背,擦了擦眼泪。

看起来很乖。

白亦宸忍不住抚摸一下她的长发,道:“今日你折腾了一天,早些睡。”

明早皇帝恐怕要提审全妃,杨初初自然是要去看的。

但此刻,杨初初并不想去思考全妃的事。

她认认真真看着白亦宸,他微微蹙着眉,眼里满是温柔,声音沉沉如水,手指温暖地停留在她耳后。

杨初初红着眼,娇娇俏俏地盯着他:“那小哥哥哄我睡。”

白亦宸勾唇笑了笑:“不是不装了么?”

杨初初理直气壮:“小哥哥分不清什么是装傻,什么是撒娇吗?”

白亦宸的眉头终于舒展,他轻笑一声,将她放到床上。

杨初初继续耍赖:“我要听故事。”

白亦宸淡淡笑道:“好。”

他想了想,讲起了这两年在北疆的见闻。

室内被炭火熏得暖暖的,香气袅袅,静静幽幽。

杨初初听着故事,缓缓闭上眼。

睫毛上还挂了些许晶莹的泪珠,嘴角却已经轻轻翘起。

白亦宸讲了一会儿,见她似乎已经睡着了,便慢慢停了下来。

白亦宸握住她放在外面的小手,想放进被褥之中。

细腻柔滑的小手,和他长满薄茧的手指,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的手背雪白,肤若凝脂,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白亦宸看了杨初初一眼,她一动不动,彻底睡着了。

他心中一动,轻轻低头,在她手背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然后帮她把被子盖好,静静看了一会儿,才悄然离去。

-

杨初初这一觉睡得极好。

若不是桃枝来叫她,恐怕她要睡到日上三竿。

“公主,公主!”桃枝轻轻推醒杨初初。

杨初初秀眸惺忪,见到桃枝着急的神情,立即清醒了几分:“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桃枝连忙道:“太医传话过来,说二殿下早上醒来了。”

杨初初一听,立即起身,急急道:“快帮我洗漱,我要去看二皇兄。”

杨初初简单收拾了一番,便急匆匆地赶往明德宫。

平日里心绞痛犯了,总是要好几天才能完全恢复,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觉睡醒,她已经恢复了大半,人也精神了许多。

杨初初心急火燎地赶到了明德宫,只见小明子守在门口,一看就是在等她。

“七公主,您可来了!殿下醒了……他、他一句话也不说,奴才看着害怕……”小明子的眼睛下面,挂了两个极大的黑眼圈,实在是憔悴极了。

杨初初看他一眼,道:“小明子辛苦了,我去看看二皇兄,你快去休息一下。”

小明子应了一声,又道:“还请公主劝劝我家殿下……此番事件,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小明子说着,眼眶又红了。

他跟了德妃和杨谦之许多年,一直以来都忠心耿耿,突闻事变,也是难以接受。

杨初初点点头,道:“交给我。”

其实就算小明子不说,她也会来看杨谦之的。

没有人比她清楚,这些年来,杨谦之在德妃的病上花了多少精力。

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就要好起来了,却忽然一下被打碎所有的希望,换了任何人,恐怕都接受不了。

杨初初默默来到杨谦之的寝殿,她轻轻叩门:“二皇兄……”

没人应声。

杨初初便大着胆子,默默推开了门。

“二皇兄,初初来看你了!”她绕过屏风,一步步往里走。

室内弥漫着熟悉的药香,窗棂未开,室内有些昏暗。

杨初初叫了两声杨谦之,但都没有人回应。

直到杨初初走到床榻前,才停下了脚步。

杨谦之呆呆地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拨浪鼓,那个拨浪鼓,已经旧得脱了些许颜色,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杨初初心中微动,走近了些,低声道:“二皇兄……”

杨谦之没有抬眸,仍然静静摆弄着手中的拨浪鼓,他轻轻摇了摇,拨浪鼓发出两声“咚咚”闷响。

“这是母妃,唯一陪我玩过的物件。”杨谦之淡淡道。

他双目空洞,好像在看拨浪鼓,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母妃一直身子不好,听嬷嬷说,就连我的孩提时期,她都没能抱过我。”杨谦之缓缓诉说着,语气中,是道不尽的遗憾和悲凉。

杨初初走到他面前,缓缓蹲下。

她凝视着他,才短短一天,他的下巴就长出些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看起来虚弱又狼狈,与昨日出宫的意气风发,简直大相径庭。

杨初初明白杨谦之的苦楚,她心中不忍,想宽慰他,但却发现语言是如此无力和匮乏。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能说一句:“二皇兄,节哀顺变吧……你振作起来,德妃娘娘也能走得安心些……”

杨谦之忽然笑了。

他看向杨初初,木讷空洞的眼中,多了几分怅然:“节哀顺变?”他怒道:“难道我们终其一生,遇到哀痛,就只能接受;遇到变故,就只能顺应吗!”

他从出生到现在,一直活得小心翼翼。

他要乖乖地保重身体,不能跑跑跳跳,不能生病给宫人们添麻烦。

后来长大一些,他帮着照顾德妃的病情。

皇帝不来,太医们不尽心,他便自己主动学医,机缘巧合下拜了药王谷谷主为师,这才让德妃的病,有了转机。

这些年来,好多次,杨谦之都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

杨谦之想,为什么要这样活着呢?母妃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一直被病痛折磨,十分痛苦。

而他自己,是所有皇子中,唯一一个没有希望获得储位的。

虽然他也并不是非要当太子,但这好像一场竞技,他居然连上场的资格都没有,不免让人觉得遗憾和唏嘘。

很多次,他都想放弃这里的一切,但是为了母妃,他坚持了下来。

他沉下心来,在药王谷一待就是三年,他查遍了医书,研究了几十个不同的方子,还以身试药,终于找到了从根本上加固心脉,调理身体的有效疗法。

两年多过去,母妃开始好转了。她终于能再次坐起身来,被他用轮椅推着,出来晒一晒太阳,陪他说一说话。

杨谦之又享受到了,期盼已久的温情。

他的愿望是如此卑微,只不过是想母妃能活得轻松一点,能多陪伴他一些时日而已。

但他珍而视之的东西,却被人毫不留情地打破了。

杨谦之坐在床边,手中握着那只拨浪鼓。

小小的拨浪鼓,和他修长的大手,已经完全不匹配,红红黄黄拿在手中,有种奇异的悲剧色彩。

他眸色沉沉,满是愤恨。

杨谦之冷冷问道:“今日,是不是父皇要提审全妃和杨赢?”

杨初初愣了一下,道:“是……”

杨谦之淡淡应了一声,道:“我要去看看。”

杨初初秀眉微蹙:“可是二皇兄,你的身子还没好……”

杨谦之摇头:“无碍。”他语气坚决,不容置疑。

杨初初无法,只得陪着他去了御书房。

-

皇帝虽然要提审全妃,却也不想大张旗鼓,于是所有人,便都聚集到了御书房里。

皇帝高高在上,坐在主位。

武平侯白仲,是本次事件的主理人,他手上拿着卷宗,静默立在旁边。

地上跪着个瑟瑟发抖的小太监,那小太监的背上,满是血痕,伏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出。

全妃则默默跪在一旁,掩面抽泣。

三皇子杨赢,铁青着脸,也一言不发地跪在全妃旁边。

杨昭面色淡淡,站在较远的地方,仿佛这一切与他没什么关联。

杨初初扶着杨谦之,缓缓踏入御书房的门槛。

皇帝抬眸,见杨谦之来了,不由得微微动容:“谦之。”

杨谦之眸色微动,只微微欠了欠身。

皇帝道:“孟义,给二皇子看座。”

孟公公急忙让宫人张罗了座椅,杨初初将杨谦之引到座位旁,扶着他缓缓坐下。

杨谦之面色十分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他转头看向皇帝,道:“父皇……都怪儿臣无用,没有保护好母妃……”

皇帝面色微顿,道:“不怪你……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杨谦之抿了抿唇,转而看向全妃。

皇帝沉声道:“白仲,你查出了什么,尽数道来吧。”

白仲拱手:“是。”

“臣令仵作勘察了德妃娘娘的尸体,发现德妃娘娘中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名叫‘灵蛇’。”

“这灵蛇毒,不是中原的毒药,据太医所说,应该是北疆一带才有的,白蛮产量最盛。”

此话一出,皇帝的脸色暗了两分:“说下去。”

白仲又道:“臣大胆揣测,这下毒之人,恐怕和白蛮或者北疆有关,于是拷问了伺候德妃娘娘的宫人,最终,发现宫人小福子,形迹可疑。”

皇帝瞥了一眼跪在地上,被打得不成人样的小福子,道:“还没死?”

小福子瑟缩了一下,急忙道:“皇上开恩!都是奴才一时糊涂……”

白仲打断他,继续道:“这毒,便是小福子下的,他日日抹在德妃娘娘的茶杯之上,日日浸染,神不知鬼不觉地,便夺取了德妃娘娘的性命。”

话说到这,杨谦之面色阴沉了几分,他恨恨盯着小福子,道:“我母妃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小福子抖如糠筛:“二殿下饶命!二殿下饶命!奴才也是身不由己啊……”

孟公公轻斥道:“不得喧哗!”

小福子才悻悻然闭了嘴。

皇帝疑惑道:“小福子不是昭儿派去明德宫的吗?”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两年多前,也是杨昭入御书房议事的时候。杨谦之将明德宫托付给杨昭,起初杨昭还能时常去看看,但后来公务繁忙,便特意去内务府挑了个机灵的小太监去明德宫,帮衬小明子。

白仲微微颔首,道:“皇上所言甚是,臣的刚刚开始拷问小福子的时候,他便说,自己是受四皇子的驱使,要加害德妃娘娘。”

杨谦之冷笑起来:“四弟要谋害我母妃?动机呢?”

白仲道:“据小福子所说,四皇子是不喜二皇子的作为,二皇子私下与白蛮通信,和塔莉公主私相授受……但这动机明显不成立,所以臣又对小福子严审了一番,他才吐露实情。”

杨谦之冷冷道:“什么实情?”

白仲沉声道:“小福子是全妃娘娘的人,他被安插在明德宫,就是为了监视德妃娘娘和二皇子的一举一动。”

此话一出,全妃面色一变,她忐忑地看了一眼皇帝,只见皇帝面色难看至极,额上青筋微显,隐有怒意。

白仲继续道:“全妃娘娘对德妃娘娘下药,就是为了阻隔二皇子与白蛮的联姻。”

说完,他便将卷宗呈了上去,递给孟公公。

孟公公忐忑地接了过来,送到皇帝面前,皇帝却没有接。

皇帝看向全妃,怒道:“全妃,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全妃一咬牙,开口道:“皇上,此事都是臣妾一个人的主意!臣妾不过是想给赢儿寻一门好亲事!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说罢,她居然嘤嘤哭了起来。

此时,白亦宸忽然踏进殿来,朗声道:“全妃娘娘,您是为了找一门亲事,还是为了找一个盟友?”

说罢,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