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开春, 冰雪消融。
青城山的路终于彻底通行了。
一列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山顶缓缓而下,排场极为体面。
那华盖马车, 足足有平时马车的两倍之大, 车顶华盖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队伍前有威武的士兵开路,上山下山的百姓们, 都被驱散到了两旁等着,有人忍不住抱怨起来。
“这是什么贵人?这么大阵仗?”
“一看这车马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家,当心乱说话,人家拔了你的舌头!”
两位大婶在一旁嘀咕着,她们旁边站了个四五十岁的汉子, 腿脚有些跛,他挑着两个空桶, 一脸不耐地等在边上。
一个大婶问道:“孙老二,你又上山挑水啊?”
街坊邻居都知道,孙老二在城中开了个茶摊, 每日都来这青城山挑水回去煮茶。
孙老二擦了把汗,道:“是啊,我今日特意早些上来挑水,就是想早些回去……没想到耽误在这儿了, 真是愁人啊!”
另外一位大婶揶揄道:“你那茶摊儿,反正没什么生意, 早一点晚一点开,有什么关系?”
孙老二撇撇嘴:“谁说我今日急着开摊儿?等我挑了水回去,要去征兵处报名!”
两位大婶瞪大了眼:“征兵处?你不是退伍了吗?”
孙老二拍拍胸脯:“我宝刀未老!哈哈哈哈……”
前几日,征兵令一出, 孙老二便关注了这事。
先帝北伐之时,也是大文气势最好的时候,这些年来,皇帝的治理趋向于平稳,如今国力虽然恢复了些,但大文的百姓们,总有种畏畏缩缩,担心别国来犯的感觉。
换而言之,就是没有民族自信。
但凡是热血男儿,谁不希望建功立业?尤其在看到北军得胜归来,风光入城之后,更是激起了无数人心中的期盼——挥师北上,将那些骚扰边境的剌古骑兵,彻底打趴下!
孙老二目光灼灼,好似两道火焰,连两位大婶都收了笑意,忍不住肃然起敬。
华盖马车缓缓路过他们身边。
马车内,手炉温热,落在周贵妃手中,她软软倚着皇帝:“皇上……等回宫了,您还会来看臣妾吗?”
她声音娇滴滴的,柔媚无骨。
皇帝伸手搂住她的腰:“朕怎么舍得不去看你?”
周贵妃娇笑起来。
马车沿着青城山而下,稳稳地行到了回城的主干道上。
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到了城门附近。
皇帝正闭目养神,忽然听得孟公公一声惊呼。
皇帝不悦地睁开眼:“何事?”
孟公公坐在马车前,他大惊失色地看着那城楼上,浑身忍不住发颤,说不出话来。
皇帝久久没有听到孟公公的回答,有些奇怪,便抬手,一把掀起了车帘————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挂在城门之上,双目圆睁,发髻凌乱,死相可怖至极。
皇帝倒抽了一口凉气:那是户部尚书,胡大人!?
片刻后,皇帝面色铁青,怒吼一声:“立即回宫!”
-
御书房。
小楠子和一众宫人,都被赶到了门外。
门内,只留下来了皇帝和杨昭,唯独孟公公在一旁伺候着。
“啪”地一声,皇帝将折子重重摔在桌上。
“朕不在的时候,你就是这样替朕治国的?”皇帝怒气冲冲瞪着杨昭。
杨昭恭恭敬敬地跪在他面前,面不改色,声音十分沉稳:“儿臣不知哪里做得不对,还请父皇明示。”
皇帝差点儿气笑了。
“朕不过出去不到十日,你便将户部主事的换了!还将户部追回的钱按拨给了北疆,又开启了征兵!你真是好大胆子!桩桩件件都是先斩后奏……你当朕死了吗!?”
杨昭面色平静,他拱手道:“父皇容禀,那户部尚书被劫走一事,儿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派了许多人去找都没找到,反而是那大盗送了胡大人的罪己诏来。”
皇帝顿时微噎,正要开口训斥,杨昭又道:“前段时间,儿臣听父皇对武平侯说,‘如今北疆之困,在于国库空虚,若是国库缓过来便立即支援前线’所以儿臣拿到钱的第一时间,便拨去给武平侯了,有什么不对吗?”
杨昭抬眸看向皇帝,脸上有些疑惑。
皇帝气得发抖。
那明明是他对武平侯的搪塞之词!杨昭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
皇帝感觉自己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难受极了。
“罢了罢了!”皇帝大手一挥,道:“那这征兵呢?”他眸色渐深:“这么多年来,朕都推行仁政,让百姓休养生息,减轻徭役和兵政,你倒好,一上来便跟朕唱反调!”
皇帝气得脸色发白,他怒不可遏地指着杨昭的鼻子,破口大骂:“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朕这么多年的经营,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民望,全被你葬送了!”
皇帝一直非常在意别人的评价,也一直以“仁政”来粉饰自己谨慎,如今杨昭开始征兵,他便担心民怨沸腾,会影响他的口碑。
杨昭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叠纸张,双手奉上,递给皇帝:“父皇请过目。”
皇帝微顿一下,恼道:“这是什么?”
杨昭道:“儿臣知道,父皇仁心仁德,不忍百姓受苦,于是儿臣并没有强制征兵,只不过是提高了从军待遇,重点鼓励壮丁参军,目前从百姓们的态度来看,并没有太过反感……这些纸张,都是民间针对此次征兵,写的话本子、诗词等,父皇可以看看……”
皇帝面色微怔。
杨昭看了一眼旁边的孟公公,孟公公下意识走上前来,接过这一叠纸张。
孟公公瞧了一眼皇帝神色,皇帝眸色微眯,吐出一个字:“念!”
孟公公吓了一跳,急忙照着话本子的内容念了起来。
杨昭一边解释道:“这第一张,是歌颂父皇雄才大略,蛰伏多年,终于要扬我大文国威了,乃百年难得一见的明君。”
皇帝眼皮抽了抽。
孟公公念完第二张上的诗词,杨昭解释道:“这首诗目前被许多学子传阅,说的是父皇任人唯贤,对贪官污吏绝不姑息,乃是值得效忠的明主。”
“这第三张,则是说父皇未雨绸缪、目光长远……”
皇帝的怒气渐渐消散,他扯了扯嘴角:“这都是真的?”
杨昭点头:“这都是儿臣去民间收集的,父皇若是不信,尽可以去查问。”
虽然确实是在民间流行的,但源头……确实杨昭和白亦宸放出去的。
就是为了今日,能堵上皇帝的嘴。
一张又一张内容念完,皇帝由最初的恼怒,到意外,然后是不可思议。
“百姓们当真如此明理?朕要北伐、要征兵,他们不反抗?”
皇帝忍不住喃喃出声。
杨昭勾唇笑了笑:“父皇当真是太过谦虚了,如今百姓们只觉得父皇运筹帷幄,早就想好了先韬光养晦,再一举击溃剌古的策略,父皇会让大文成为最强盛的国家。”
皇帝呆愣了一瞬。
杨昭笔直跪着,一脸虔诚地抬头:“儿臣愿助父皇,成就霸业!父皇必定名垂千古!”
说罢,俯身拜倒,行了个大礼。
皇帝听了,内心忍不住,有些微微的激动。
他不是没想过要出兵北伐,但是他太害怕失败了,他的父皇当年就是倾举国之力攻打瓦旦,结果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皇帝担心,北伐若是输了,则会让自己名誉不保。
但百姓的呼声如此之高,连一贯冷静持重的杨昭,都如此崇拜地看着自己。
皇帝一时之间,有些飘飘然了。
皇帝看了杨昭一眼,他怒气渐熄灭,但又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但昭针对所有的事件,一一都解释了,他也没办法再反驳,
尤其是看着杨昭这一副乖顺的样子,也不好再继续发脾气。
皇帝面色愠怒地摆摆手:“罢了,你先下去吧!”
杨昭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出了门。
门外,小楠子一直竖起耳朵听御书房的动静,皇帝声音时高时低,他又听不真切,心里为杨昭捏了一把汗。
“吱呀”一声门响,杨昭终于从御书房出来。
小楠子见自家主子没有缺胳膊少腿,总算是送了一口气。
小楠子小心翼翼问道:“殿下……您没事吧?”
杨昭朗声道:“我还是做得不够好,让父皇担心了。”
这话是说给旁人听的。
说完,他便摇了摇头,离开了御书房。
小楠子不明就里,急忙跟上。
直到出了御书房,杨昭才微微勾起唇角。
-
玲婉阁中,玲嫔独自坐在窗前。
她身旁,放着一架婴儿摇摇床。
小床上空空荡荡,只放了件婴儿的衣服,玲嫔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这料子柔软幼嫩,最适合婴儿穿了。
她怔怔看着这小床,伸出手,无力地摇了摇。
玲嫔眼神黯淡,心中满是酸涩。
翠文和翠英站在门口,见到这一幕,也忍不住议论起来。
翠英道:“这么看着,玲嫔娘娘也挺可怜的……”
她们两个是周贵妃拨过来伺候玲嫔的,原本也没有存着好好伺候的心思,但同为女子,翠英看着也有些唏嘘。
翠文撇撇嘴:“她得了荣华富贵,总要付出些代价吧?”
翠英道:“可这代价也太大了……”不但要母子分离,还日日喝药,要不了多久,玲嫔就要一命呜呼了。
翠文却道:“我只想早点儿离开这里。”无论去哪个宫里伺候,只怕都比玲婉阁的油水多。
而且,皇帝本来就不见得有多喜欢玲嫔,若是八皇子养在这里,皇帝说不定还时不时来看看,如今八皇子被接到了储秀宫,皇帝便更不回来了。
两人正在聊着,却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闹。
“玲嫔呢?给本宫出来!?”这气势汹汹的声音,是周贵妃!?
两人反应过来时,周贵妃已经风风火火走到了寝殿门口。
她一改平时柔媚的模样,冷眼看向窗台前发呆的玲嫔,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贱人!”
玲嫔愕然回头:“贵妃娘娘……你这是……”
“啪”地一声脆响,打断了她的话。
玲嫔脸上浮出鲜红掌印,她惊惧地捂着脸:“娘娘为何打臣妾?”
周贵妃狠狠道:“还不是你那好哥哥,不但帮着四皇子查户部的账目,还亲手葬送了父亲最得意的门生!”
周贵妃说的是胡大人,玲嫔反应过来。
玲嫔敛了敛神,道:“娘娘,这事臣妾也是才听说的……哥哥也是太师的门生,怎么会害同门呢?恐怕是哪里生了误会……或者、或者他是被四皇子胁迫的?”
玲嫔自己也有些懵。
她偷偷去找了云妃和四皇子杨昭,只谈了自己与他们的合作。
哥哥又为什么会搅进来?
玲嫔一时之间,心乱如麻。
周贵妃冷笑一声:“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串通一气,你想办法将本宫和皇上吸引出宫,便胆敢在背后搞这些动作,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玲嫔大喊冤枉,道:“娘娘息怒,这件事真的与臣妾无关……臣妾心心念念在八皇子身上,怎敢得罪娘娘?”
她带着哭腔,声音听起来十分委屈,脸上也微微肿了起来。
周贵妃瞪着她,似笑非笑:“你还记得你有个儿子在本宫这儿?很好。”
“别以为本宫一定会将你儿子供起来,本宫能养他,也能养别人!若是你和你哥哥敢再做出这样的悖逆之事,别怪本宫让你的儿子,活得不如一条狗!”
说完,周贵妃拂袖而去。
玲嫔咬牙,从矮榻上爬起。
是时候去云瑶宫,商量彻底扳倒周贵妃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