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宫已经许久没有人住了。
杨初初和杨昭赶到之时, 整个宫里,上上下下都在清扫。
“把门口打扫一下,那个牌匾好好擦一擦呀!”塔莉公主站在一旁, 笑意盈盈地指挥着。
宫人们见杨谦之不但健健康康地回来了, 还带回一个漂亮的公主,人人面露喜色,干活格外卖力。
杨初初惊喜出声:“塔莉姐姐!”
塔莉公主一回头, 棕色的眼眸发出喜悦的光:“初初!”
她从台阶上轻巧地跳了下来,奔到杨初初面前,恨不得拉着她打圈儿。
“你是不是听说我们回来了,特意来看我们的?”塔莉公主眨眨眼,调皮地笑起来。
杨初初点点头, 问道:“你们怎么突然回来啦?二皇兄去哪儿啦?”
塔莉公主:“我们收到五公主大婚的帖子,便赶回来了。”说罢, 塔莉公主面上严肃了几分,道:“可是我们一回来,就听说你被安排和亲剌古……你二皇兄就立即去找皇上了。这是真的吗?”
杨初初面色微顿, 一旁的杨昭出出声道:“是真的。”
塔莉公主皱起眉来:“怎么能这样?”她拉住杨初初的手:“你也见过那个剌古王子吧?她可是个烂人啊!”
早前听到这消息,他们还以为是谣言,回来确认了才知道,原来是真的。
杨初初心中有些堵, 她只憨憨笑了下,没有回答塔莉公主。
杨昭迟疑了一下:“塔莉公主, 还请慎言。”
塔莉公主却一脸不高兴:“本公主说的是实话!初初,去和你的父皇说,你不要嫁给博撒!”
杨初初双眸微垂,小声道:“娘亲和四皇兄都去说过了……可是父皇不答应。”
塔莉公主呆了呆, 道:“不答应……”她又问:“那白将军怎么办?”
杨初初面色一僵。
是了,他们还不知道白亦宸被困的事。
杨初初抿了抿唇角,道:“亦宸哥哥应该还不知道吧……”可她不想在杨昭面前谈起太多自己和白亦宸的事,便敷衍了过去。
杨昭轻咳一声,道:“塔莉公主,这到底是我们大文的事,公主也不便过问太多,父皇这样做,也有他的理由。”
塔莉公主动了动唇,还想再说什么。
杨初初知道她快人快语,但是也不想她和杨昭起冲突,便岔开话题道:“对了,这段时间,塔莉姐姐和二皇兄在药王谷过得如何?二皇兄一定对姐姐很好吧……”
塔莉公主一听,愣了愣,脸微微泛红:“他当然对我好了……如今我们除了不一起睡觉,日日都是形影不离的。”
杨初初干笑了两声,却见杨昭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就在几人聊天的时候,太极宫中,杨谦之正在给皇帝请安。
杨谦之行完了大礼,皇帝露出笑容,走上前去,虚扶了一把:“谦之快起来,让父皇看看你。”
皇帝上下打量了一下杨谦之,他虽然还是面色苍白,看着有些弱不禁风,但精气神已经好了许多,可见这药王谷的调理,还是颇有成效的。
杨谦之沉声道:“多谢父皇关怀,儿臣一切都好。”
皇帝笑了下:“看到你好了……那朕便放心了。”顿了顿,他又道:“可见这药王谷的灵药,确实神奇。”
杨谦之从善如流,温言道:“儿臣这次回宫,也带了些强身健体的补药回来,正准备进献给父皇。”
皇帝听了,顿时乐不可支:“好好,难得你有这份孝心。”
杨谦之笑而不语。
多年前,皇帝便找人帮他求过不老药,但寻方许久未果。
想必他自己心中也清楚,世间可能真的没有这样的灵药。
如今,他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身子也没有之前好了,便更加惜命。
但皇帝十分谨慎,除了太医院的药,和杨谦之从药王谷带回来的灵药,别的一概不吃。
杨谦之明白皇帝心中所想,每次回来,都会带一些谷主研制的秘药给他,皇帝便欣然笑纳。
皇帝缓缓摆出了慈爱的长辈模样:“听说,塔莉公主一直在你身边?”
杨谦之答道:“是……儿臣自知不妥,还请父皇责罚。”
皇帝笑着摆了摆手,道:“哪里的话,本来父皇也想促成你和塔莉公主的好事。”
若是大文和白蛮结了姻亲,又和剌古结秦晋之好,那日后定然能高枕无忧了。
皇帝的如意算盘打得好,脸上洋溢起笑容来:“人家姑娘没名没分地陪着你,也不是办法……这样吧,明日父皇便修书一封给白蛮王,将你们的婚事定下来吧。”
杨谦之俯身叩头:“多谢父皇。”
杨谦之凝视皇帝一瞬,他看起来心情不错。
杨谦之温声开口:“儿臣回来时,听人说,五皇妹大婚之后,七皇妹也要大婚了?”
皇帝面色微顿,“嗯”了一声。
杨谦之试着问道:“真的是和亲剌古么?”
皇帝收起笑意,道:“谦之,你不必再试探父皇。”
杨谦之心头一紧,薄唇紧绷。
皇帝面色陡然转冷:“你今日来,若是为了给你七皇妹求情,那便可以闭嘴了。”顿了一瞬,他又道:“以后,也不必再来跟朕请安。”
皇帝的口气不容置疑,态度急转直下,和之前那个慈爱的父亲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杨谦之眼眸微滞,定了定心,露出笑容道:“剌古如今兵强马壮,剌古王子又是剌古唯一的继承人,这样好的婚事,谦之又怎么会反对?父皇误会儿臣了。”
皇帝凝视他一瞬,似是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你懂父皇的苦心就好。”皇帝皮笑肉不笑道:“初初在宫里待不了多久了,有空便回去看看她吧。”
杨谦之出了太极宫。
微风轻拂,杨谦之这才发现,他的背后,出了一层薄汗。
杨谦之知道皇帝的脾气,他如今这态度,定是不可能改变主意了。
可剌古地处偏远,又十分荒蛮,那剌古王子三翻四次和大文王室结仇,又曾经觊觎大皇姐杨婉仪……初初若是嫁过去了,恐怕要受尽了委屈。
杨谦之越想越担忧。
但他知道,此时就算硬生生求皇帝,也没有什么用……于是他才刻意在皇帝面前表明态度,以免皇帝对他也起了疑心。
杨谦之若有所思地向前走着,孟公公就在他身边,一脸殷勤地送着他,但他却毫无心思理会。
忽然,他瞥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着一袭黑袍,从侧门一闪而过。
杨谦之立在原地,脑海中似乎有一道惊雷炸响!
“那是谁?”他回头看向孟公公,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孟公公迟疑了一瞬,低声道:“那是……那是……”
“是杨赢吧。”杨谦之一改往日的温润,直截了断地替孟公公回答了。
孟公公愣了愣,讪讪道:“奴才、奴才可没说……奴才也不知道是谁……还请二殿下,莫要宣扬……”
杨谦之目光冷冷落在孟公公身上:“那请公公告诉我,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天牢吗!?”他声音提高了几分,吓得孟公公急忙拉了他走向院外。
“殿下,您小声些……万一皇上知道您看到了三殿下,老奴就性命不保了!”
孟公公一脸惊愕。
皇帝近日开始频繁地召见杨赢。
但是又不想被其他人知道。
杨谦之开口道:“何时开始的?”
孟公公回过神来:“什么?”
杨谦之面色微冷,又问了一遍:“我问你,父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召见杨赢的?”
孟公公叹了口气,道:“就是凤山被围前后。”
杨谦之勃然变色。
果然,皇帝见杨昭不听他摆布,便起了心思,让杨赢取而代之。
孟公公见杨谦之深思起来,他心里连连叫苦。
这几位神仙打架,怎么愣是把他牵扯其中了?
孟公公心里清楚,皇帝虽然看好杨昭,但是又怕杨昭太过执拗,不好掌控,于是便选了杨赢做备份。
可他又不想立即与杨昭撕破脸,所以便一直瞒着。
至于杨谦之……他与杨赢,有杀母之仇。
皇帝自然也不想因为重新启用杨赢,而和杨谦之生出龃龉来。
但偏偏这么不巧,杨赢入宫,恰好被杨谦之看见了。
杨谦之思索了片刻,忽然笑起来:“父皇应该是想瞒着所有人见他吧……可今日,他又怎么会出现在我眼前呢?”
孟公公心中“咯噔”一声。
皇帝确实一直让杨赢低调行事,杨赢面上答应着,但是却有意无意在太极宫周边晃荡。
孟公公忍不住想,杨赢是不是故意将自己暴露给杨谦之的呢?若真是那样,这三皇子明显是逼着皇帝,在他们之间做选择了。
而皇帝自今年起,就一直在斟酌太子人选,皇子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也是愈演愈烈……最终这太子之位,到底鹿死谁手呢?
孟公公收起思绪,陪着笑道:“老奴知道殿下心里委屈,但皇上也有他的考量,不告诉您,本来也是怕您多想。”
杨谦之眼底冷得像结冰一般,他微微抬眸,长眉微拧。
母妃啊,你在天上看见了吗?那个男人,你豁出性命去保护他,还为他承担了一世病痛,可这么快就将你的死给忘了。
他不但重新启用了杀死你的凶手,还打算瞒着所有人。
可笑,可悲啊!
杨谦之冷冷笑起来,满脸怆然。
孟公公见杨谦之面色古怪,也有些担忧,他小心翼翼问道:“殿下……今日之事,说出去对谁都无益……还请殿下守口如瓶,老奴在此谢过了。”
杨谦之不置可否,站了片刻,便拂袖而去。
当他回到明德宫时,杨初初和杨昭,已经等了好一会儿。
塔莉公主眉飞色舞地说着她和杨谦之在药王谷的生活,杨初初一直含笑听着。
杨昭本来觉得她太过聒噪,可听着听着,却开始对药王谷生了兴趣。
“药王谷门口为何不能走车马?用的是什么药?若是用在战场上,能制敌吗?”
“那有问必答药真的灵验吗?如何判别对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万一他佯装中毒,用假话引人入圈套,那岂不是很危险?”
“若是我去三顾茅庐,那谷主愿意来太医院任职吗?”
杨昭提的一连串问题,塔莉公主没有一个能答得上来。
在他把天聊死了之后,正殿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杨初初微微松了口气。
“初初。”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
杨初初下意识抬眸,只见杨谦之一袭青衫,袖袍轻摆,丰神俊秀地从外面走进来。
“二皇兄!”杨初初亲热地迎上前去。
这几年里,她和杨谦之待在一起的时间最多,两人关系很是亲密。
这些日子里,杨初初一直在安慰自己、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结果。
她想好好跟每一个人告别。
杨初初拉着杨谦之的袖子,娇声道:“初初本来以为,可能见不到二皇兄了。”
杨谦之面色微怔,明白她说的是和亲之事。
杨昭的面色也低落了几分,塔莉公主道:“谦之哥哥,你可有劝皇上,不要将初初嫁到剌古?”
杨谦之没有回答。
他凝视杨初初一瞬,郑重问道:“初初,二皇兄问你,你想不想去剌古?”
杨初初抿唇,沉默一瞬,然后委屈道:“初初要去的。”
杨谦之伸手,放在她瘦弱的肩膀上,沉声道:“二皇兄不是问你去不去,是问你,想不想去?”
杨初初诧异抬眸,她眼底有些情绪涌动,但片刻后,又恢复成憨憨的模样。
“不想。”杨初初用极小的声音道。
众人都心中一沉。
杨谦之微微勾起唇角,道:“好,二皇兄知道了。”顿了顿,他看着她的眼睛,道:“今日你先回去吧……什么都别想了,好好睡一觉。”
杨初初也觉得自己脑子重重的,便点了点头。
杨谦之笑一下,叫来小明子。
“把我从药王谷带回来的灵药,送去给父皇。”他吩咐道。
小明子急忙领命去了。
杨昭抬眸,与杨谦之对视一眼,相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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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凉如水,春景也暗了下来。
杨初初坐在寝殿内,拿起梳子,一点一点,梳着绸缎一般的长发。
铜镜中折射出桃枝还在忙碌的身影。
杨初初轻轻放下鎏金梳,回头看她:“桃枝,你还在忙什么呢?”
桃枝笑了笑,理了理手中那套华丽的衣裙,道:“公主,奴婢在帮您准备五公主大婚时,要穿的衣衫呢!”
五公主大婚,邀请了不少王公贵族参加,她的七公主,定然能艳压群芳。
杨初初看了一眼她准备的衣衫,一袭绯红的衣裙,上面绣了精致的荷花,金丝滚边,腰带华丽,一看便是顶级的绣娘才能做出来的。
杨初初有些奇怪,问道:“这衣服是哪里来的?”
桃枝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公主也觉得好看是吗?这是四殿下特意吩咐人给您做的呢!今日才拿过来,让我伺候公主试一试,看看合不合适。公主穿了,定然是仙女下凡!”
杨初初忍俊不禁,但想了想又有些疑惑,道:“为什么四皇兄突然要给我做衣服呢?”
印象当中,杨昭从来都没有送过她衣服。
杨昭只会送她讲大道理的书,和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字帖。
桃枝忍不住笑起来:“奴婢一开始也觉得奇怪呢……可是后来想想,四殿下此时若是不送……以后只怕想送,也难了。”
话音未落,桃枝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失言,立即道:“公主!奴婢说错话了……请、请公主恕罪!”
她一脸歉意地低头,眼圈儿忽然红了。
杨初初却不甚在意,道:“桃枝为什么道歉?你没有说错呀!”
桃枝小声道:“桃枝、桃枝笨,不会说话。”她看了看手中的衣衫,低声道:“桃枝本来想着,也许公主穿了漂亮的衣裳,能、能心情好些……”
杨初初见她一脸歉疚,心中微动。
桃枝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哭腔:“桃枝不过是想公主能开心些……”
杨初初温柔笑起来:“好桃枝,别哭啦!”
说罢,她伸出手来,轻轻覆上桃枝的手。
桃枝喉间一紧,眼泪落了下来,她急忙道:“公主不用管奴婢……奴婢不过是,眼睛进了沙子……”
这些日子里,云妃娘娘总是因为公主要和亲的事情而哭泣,公主便一直陪着她。
四殿下为了她的事奔忙,受到了皇上训斥,公主也急着去安慰。
虽然公主自己不说,但桃枝看出来了,公主是最伤心的。
她以免惦念着生死未卜的白将军,以免迫于无奈,要被送去和亲。
公主不过是个不到十五岁的姑娘,哪里能承受这些?
桃枝越哭越伤心了。
桃枝狠了狠心,红着眼道:“公主……要不,你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