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灯扑闪, 桃枝看着杨初初,眼里满是郑重。
杨初初眉眼微垂,轻声笑起来:“傻桃枝, 我能逃去哪里呢?”
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
桃枝咬了咬唇,又道:“就算……就算公主不逃,那也不用答应得那么早呀!万一……万一白将军他们胜了呢?”
杨初初低头不语。
反正最终都要和亲, 若是早些答应,两边早一点开始议和,亦宸哥哥生还的可能性还能大几分。
杨初初收了思绪,憨笑一下道:“不要担心啦,说不定剌古很好玩呢?”
桃枝愣了下, 一脸恨铁不成钢地叹气:“公主!”她的七公主这样单纯,根本不懂世间险恶。
桃枝退出了房门。
夜灯如豆, 将杨初初单薄的身影,映射在窗棂之上。
杨初初身着素纱寝衣,黑鸦鸦的秀发柔顺地垂下, 盖住雪白的脖颈。
她缓缓走到柜子前,拿出一个精美的木匣。
纤纤玉指,轻轻拨开木匣的开关,匣子弹开——里面满是纷白的信件。
一封又一封, 按照送出的时间,整齐地码放着, 收藏得极好。
杨初初伸出手,轻轻抚过这一叠信件,微凉的触感从指尖传递到心底。
杨初初怔然看了一会儿,便轻声盖上了匣子。
眼泪无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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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三是个极好的日子。
五公主杨姝定在这一日出阁。
因为大婚是由盛星云筹备的, 她便早早带着杨初初到了湘水苑帮忙。
湘水苑里张灯结彩,人人喜气洋洋,嬷嬷宫女们天不亮便叫醒了杨姝。
杨初初赶到的时候,杨姝正被一个嬷嬷伺候穿婚服,另外一个宫女则急匆匆地为她洗漱。
手忙脚乱的杨姝看到杨初初,软软地笑了下:“你来啦。”
杨初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五皇姐,你昨夜没睡觉吗?”
杨姝面色微顿,红着脸道:“睡、睡了啊。”
她明明眼下有两块明显的乌青。
杨初初憨笑一下,笑嘻嘻道:“五皇姐一定是太紧张了!和大皇姐成婚的时候一样!”
杨姝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她确实有些紧张,但紧张的原因,却和杨婉仪完全不一样。
杨姝心中想着,杨婉仪和钟勤是青梅竹马,又两情相悦,
这二人的结合本就是一段佳话。
可她和刘以翔,连面都没见过几次,便被赐了婚。
杨姝对刘以翔的印象,还停留在比武或者马球场上。
小时候的他,一直风风火火,精力旺盛,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长大之后,才多了几英姿飒爽。
和杨姝在书中读到的谦谦君子很是不同。
但刘以翔似乎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
就算偶然间遇到了,也不过是依着礼数问安罢了。
男人与女人的相处,到底是怎么开始,又是怎么结束的呢?
她回想在后宫见过的女人们。
这些年来,风头最盛的自然是云妃娘娘,但就算再得宠,唯一的女儿还是要被送去和亲。
以至于杨姝看到杨初初,也忍不住有些唏嘘。
而和云妃娘娘平分秋色的周贵妃,一直是除了皇后以外,位份最高的嫔妃。
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一夜之间暴毙,甚至秘不发丧。
她又想起皇后,莫家的女儿自小便闻名京城,皇后又是皇帝的正妻,但她和皇帝却一直貌合神离。
最后,她回忆起自己的母妃湘嫔和皇帝相处的细节来。
在她的记忆之中,皇帝是很少来湘水苑看她们母女的,她的母妃算不得国色天香,但胜在端庄聪慧,又性子沉稳……奈何不是皇帝喜欢的,于是便一直不得宠。
就连抚养她长大,靠的都是仰人鼻息。
杨姝沉默地想着,后宫这么多女人,个个都出类拔萃,却没有一个能过得幸福。
她如今嫁给一个毫无感情基础的人,真的能幸福吗?
杨姝不敢奢望。
虽然她贵为金枝玉叶,刘家人应该不会苛待于她,但若想要举案齐眉,恩爱隽永,恐怕是可能性不大的。
此刻,杨姝抬眸,看向铜镜中的自己。
一双微挑的凤目,眼尾染金,秀气的俏鼻之下,红唇欲滴。
云鬓高挽,这个人看起来妩媚中,带了几分端庄和矜持。
杨初初笑呵呵地凑了过来,小声道:“五皇姐好漂亮呢!”顿了顿,她又道:“以翔哥哥说过,喜欢漂亮又有趣儿的姑娘,他一定会对五皇姐好的!”
杨姝微微弯唇笑了下,模样十分娇羞,她抬起手来,轻轻捏了下杨初初的手背,道:“初初,多谢你。”
杨姝看出来杨初初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自己,心中也多了几分暖意。
殿外,礼官已经催了好几次,众人便七手八脚地帮杨姝盖上盖头,送出了门。
杨姝忽然一把拉住杨初初,小声道:“初初……你、你陪着我走一段吧。”
杨初初知道她对于未来,有太多忐忑,而且她从小接触的教育,也是十分传统的三从四德,嫁人这件事,对于杨姝来说好比重新投胎一样重要。
杨初初拍拍她的手,笑道:“好呀。”
杨初初陪着杨姝出了湘水苑,外面锣鼓喧天,振聋发聩,刘以翔是礼部尚书的公子,这礼部的官员和乐人们,吹奏得更是卖力。
杨姝在众人的簇拥之下,依着规矩给皇帝和湘嫔行了礼。
皇帝最近总有些疲乏,受了杨姝的礼之后,只不冷不热地交代了几句,便也不想多说了。
一向内敛端慧的湘嫔,一时没忍住,哭肿了眼睛,盛星云不住地在旁边安慰她。
杨姝拜别父母之后,便在喜娘命妇的牵引之下,缓缓迈出太极宫。
杨初初和杨昭站在一处,沉默地看着一身艳红嫁衣的杨姝,向着宫门走去。
杨初初目光追随着那个艳丽的身影,小声道:“四皇兄……初初也想去参加五皇姐的大婚。”
杨昭还没回答,杨初初身后却有人答道:“七公主,尚书府今日宾客太多,未免累着公主,您不如还是在宫内休息吧。”
这人是皇帝派来的侍卫长全敏,自从皇帝下达了和亲的命令,他便奉命来“保护”杨初初。
除了她基本的休息之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杨昭蹙了蹙眉,道:“五皇妹大婚本是喜事,初初想去看看热闹,也是未尝不可。”顿了顿,他凉凉道:“全侍卫若是怕累着了,不必跟着也可。”
全敏面色一僵,急忙解释道:“卑职不是这个意思……”
杨初初却挽起一个笑容,对他轻声道:“全侍卫,我马上就要去剌古了……真的好想多陪陪五皇姐呢……”她越说越委屈,道:“以后要见一面就难了。”
她美目微垂,长长的睫毛忽闪一下,看起来好似蝴蝶振翅,连失落都有几分唯美感。
全敏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还未成婚,为人冷肃又刻板,但他见到七公主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一时之间,也有些犹豫起来:“可是……”
杨初初嘟起嘴来:“没有可是!初初就想去玩嘛!全侍卫陪我一起玩好不好?”
全敏面色微僵,他身后另一个侍卫,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全敏瞪了他一眼,又回望杨初初一瞬,不情不愿道:“七公主若是执意要去,那卑职便只能随行了。”
杨初初嘻嘻笑起来。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远去的杨姝身上。
她答应了杨姝陪她走一段路的,她不想走之前,还对杨姝食言。
杨姝莲步轻移,踏过旖旎红毯,上了肩舆。
在红毯尽头,刘以翔骑着高头骏马,一身大红的喜袍,衬得整个人丰神俊秀,相比平时少了几分顽劣,多了几分沉稳。
仪仗队以及新娘缓缓步入眼帘,刘以翔翻身下马,亲自上前迎接。
这是他来之前,礼部尚书刘大人亲自交代的。
刘以翔本不是个规行矩步的人,但偏偏生在这规矩严谨的刘家。
刘大人一直对他要求严格,刘以翔虽然文韬武略样样出色,但却极其讨厌被束缚,就连出仕也是被父亲逼的。
他怔然看着前方,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中,一个娇小的红色身影,被喜娘搀扶着,从肩舆下来。
每一个动作都挑不出错来,高贵又优雅。
刘以翔心中嘀咕,这便是父亲眼中的标准儿媳吧?身份贵重,循规蹈矩,一板一眼,无聊至极。
刘以翔见杨姝走得如此之慢,甚至有些失了耐心。
身边侍从上前提醒:“公子,快请公主上轿啊!”
乐人们一路吹吹打打,震耳欲聋的声音让刘以翔回过神来,他面色平静地从喜娘手中,接过杨姝的手。
居然这么凉?刘以翔下意识看了一眼杨姝的手。她的手保养得极好,纤细雪白,纤尘不染。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杨姝便微微低下头来,入了花轿。
刘以翔恍惚了一瞬,忽然没那么烦躁了。
礼官激动地宣布起轿,刘以翔重新跨上骏马,他冲着杨昭、杨谦之等人远远抱拳致意。
然后,便领着迎亲队伍,驶出了皇城,直奔京城大道去了。
杨昭和杨初初站在一起,杨初初怔然看着花轿远去,忽然有几分怅然若失。
不过她知道,杨姝一直以来最大的心愿,便是能有一个好归宿,这也是湘嫔的愿望。
尚书府算不得钟鸣鼎食之家,但是却也世代为官,名声赫赫。
刘尚书是个极重礼教的人,有他在,刘以翔也不会亏待杨姝。
杨昭见杨初初有些发呆,便低声道:“初初,四皇兄带你喝喜酒去好不好?”
杨初初回过神来,调皮笑道:“真的吗?初初也能喝酒了吗?”
杨谦之站在一旁,顺理成章接了一句:“自然是不行的。”
一旁的塔莉公主本来好奇地看着迎亲队伍远去,听到这话,忍不住为杨初初抱不平:“喝点儿酒怎么了?在我们白蛮,哪怕是十岁的孩子,都能饮上一坛酒。”
杨初初也有些泄气:“不能喝酒,哪算哪门子的喜酒!”
前世的她酒量就很好,无奈到了这里,要么是被盛星云看着,要么是被哥哥们看着,完全没有机会发挥。
杨谦之温和笑道:“初初今日可莫要喝酒,这样的大日子,还是清醒些才好。”
杨初初有些疑惑。她总感觉杨谦之好像话里有话。
杨谦之看着杨初初发懵的样子,觉得有些可爱,他又深深看了杨初初一眼,眼中似有些情绪涌动。
杨昭手指握拳,抬到嘴边,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道:“好了,我们也早些出发吧……可别误了大事。”
说罢,他与杨谦之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