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 烛火煌煌。
湖心雅亭如珠,湖上轻烟如雾。
李珠珠玩了好一会儿的泡泡树,已经有些疲惫, 此时正靠在母亲身边, 大大的眼睛盯着侍女们一样样送上来的东西,眼神中满是新奇。
一个身体结实的侍从端上来烤盆后就退下了,盆中银丝炭亮着一道道红光, 像是一条条蛰伏的火龙,热意从炭盆上散出, 烟气也微微飘散,却丝毫也不呛人。何秀秀有些惊奇地看着,往年冬日里太冷的时候,他们家才会用上炭盆取暖,但买来的炭烟气呛人,后来她男人不知走了什么路子买了富贵人家才用得上的好炭, 但也远远不如面前这些。
在何秀秀勤俭惯了的质朴想法里,如今还不到十一月, 归州地处偏南, 气候相较北方温暖许多, 实在没有冷到需要用炭盆的时候,她只以为这位美得艳惊四座的花夫人身体虚弱,所以格外受不得冷。
可既然怕冷, 为何不在屋里待着,何必到这儿四面漏风的凉亭里来?
她心中不免轻叹:到底是大家出身,吃穿用度奢靡无度。
将何秀秀变化的神色看在眼里,花宜姝面色不变,依旧笑盈盈地让下人将东西端上来。
而何秀秀则是看了眼天上月色, 心道已到了该用晚饭的时候,孩子也该饿了,不好再在这里逗留,更何况她在花夫人面前实在局促,说话做事也放不开手脚,便开口想要告辞,却听花宜姝道:“婶婶好不容易来我这里一趟,菜还没上呢就要离去,是不是看不起我?”
何秀秀忙道:“夫人言重了。”她平日里打交道的都是乡野地间的平头百姓,大家说起话来虽然粗俗但也直白,而何秀秀往日里也不是一个畏首畏尾的人,可是到了花宜姝跟前,就如同被绑住了手脚,这也绊住那儿也绊住,一是因为花夫人容貌太盛,人一旦生得太好,就仿佛跟凡夫俗子隔了一层;二是她心里发虚,“我男人如今全仰仗宋大人,我怎么敢看不起夫人呢?”
花宜姝闻言噗呲一笑,“婶婶好有意思,我如何不知婶婶为人?不过说些玩笑话罢了。”
何秀秀闻言一怔,只是玩笑话吗?她还以为花夫人是说真的。
正好此时侍女端着一个大托盘上来,烛光下打眼一瞧,何秀秀还没反应过来,她身边的李珠珠就哇了一声。
只见那托盘里放着数不清的串串,串串上有肉有菜,切成一块一块,红红绿绿十分好看,再撒上佐品香料,还没开始烧烤,就已经能嗅到一股引得人食指大动的香味。
眼见侍女将这一串串肉放到炭盆上烘烤,何秀秀此时才明白这炭盆是用来做什么的,想起方才那番自以为是的猜测,只觉面上臊得慌。
偏偏花宜姝还道:“这炮肉法子还是安墨教的,其中几味香料十分珍贵,得从海外运来,若不是为了招待婶婶,我也不轻易用。”
何秀秀心里更愧疚了,花夫人用来招待她的东西,她却腹诽人家奢靡,幸好没说出来,要不然得叫人家多心寒啊!
何秀秀正自责,一旁侍女已经开始烤肉,香味很快传了出来,肉油滴到炭盆里滋滋作响,何秀秀还从未尝试过这种吃法,不觉口舌生津,身边的李珠珠却是已经开口了,“娘,我想吃。”
何秀秀正要说她一句,让她不要在贵人面前显得没规矩,花宜姝却是已经亲自取了一串生肉递到李珠珠手里,“这东西,要自己烤吃起来才香,看清方才丫鬟的动作没?学着做。”
何秀秀一个怔愣间,女儿却是已经高高兴兴地凑近炭盆开始烤肉,她一张小脸被炭火熏得发红,双眼却亮晶晶的,明显十分高兴,何秀秀想要出口的话就都咽了回去。
也许是烤肉的香味飘得太远,远远的,凉亭中的几人就听见了远处的喊声,那是个少女的声音,清脆似银铃,何秀秀正疑惑,身边正新奇地玩着烤肉的女儿忽然双眼一亮,“是安墨姐姐的声音,一定是安墨姐姐!”
片刻间,那声音就近了,果然是安墨,她一阵风似的奔过来,往花宜姝身边一坐就用力吸了吸鼻子,“好香!”分明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但神情天真,眼眸明亮,更像个孩子。
“给安墨姐姐。”李珠珠手里的肉串已经烤好了,她把手里的肉串往安墨那边递,眼睛却还牢牢盯着,咕咚,大家都听见了她咽口水的声音。
何秀秀蹙起眉头。
安墨有些惊喜道:“真给我啊?”
李珠珠明显十分不舍,却还是坚定地把肉串往安墨那里递。
“真乖!”安墨接过肉串咬了一口,香得浑身都暖了。
李珠珠看了一会儿安墨吃烤串的样子,很快就自己去拿了肉串继续烤,香味弥漫了整个凉亭,何秀秀看女儿这副样子,暗觉不妥,面前青花瓷碟里忽然被放入一支烤串,何秀秀还以为是丫鬟,但见那只手白得像豆腐,嫩的像鸡蛋,指甲上还染着凤仙花汁,猛然意识到什么,当即抬头,看见花宜姝时又怔了一下。
这位雍容华贵的花夫人已经没了之前的娴雅高贵,她一只手给她递来烤串,另一只手却还拿着另一串,正津津有味地品尝,连唇边沾了白芝麻也未发觉,也许是吃得太香,她餍足地眯了眯眼,眼尾漂亮地像扇子轻轻扇动,待吃完了那一串,她才睁眼,见何秀秀面前的盘子动也未动,不由惊讶,“婶婶,怎么不吃?”
何秀秀这才回神,忙道:“多谢夫人。”
见花夫人都没有用筷子,她索性也用手拿起了烤串,这一串是极为肥美的五花肉,烤的外焦里嫩,还散发着肉味与蜂蜜的焦香,一口咬下去,嫩得能在嘴里划开,其间还夹了一种她说不出名字的菜,极为爽口,一整串吃下来不但半分不腻,反而越嚼越香。
何秀秀过惯了清贫日子,从未想过肉还能这样做,更何况身边的侍女手下不停,何秀秀不知不觉就吃了三串,回过神后,何秀秀顿觉不好,担心自己粗俗的吃相会叫花夫人不喜。
她心中忐忑,抬眼看去,这才发现自己多心了,花夫人压根就没功夫关注她。因为她正和安墨抢同一串烤肉。
安墨:“这一串明明是我先看中的。”
花宜姝:“我先伸手的。”
安墨:“我先看中的。”
花宜姝:“我先伸手的!”
安墨:“剪刀石头布?”
花宜姝:“万一你出手慢怎么办?咱们摇骰子!”
安墨:“成!”
片刻后,烤串到了花宜姝手里,趁安墨郁闷低头时,她冲她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
何秀秀怔住了,她再看自己的女儿,就见李珠珠那边已经被分了一个小炭盆,正一个人玩得开心,还有个侍女小心在旁照顾。
看看女儿无忧无虑的小模样,再看看只顾着和安墨抢吃的已经完全将她们母女忘了的花夫人。何秀秀紧绷了几日的心弦不知不觉就放松了。
自从跟着丈夫入住刺史府后,何秀秀心里就没有一刻安宁过,起先是担心女儿,等女儿救出后,又因丈夫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模样感到心惊。
她是十九岁那年嫁给李锦元的,只因她是家里的独女,却迟迟寻不到入赘的人选,眼见家财和田地要被村中恶霸给占了,某天夜里,何秀秀家里忽然翻进来一个满身血污的男人,以为这人死了,他们一家怕得要死,后来发现人还活着,不但活着,还求他们相救,说一定会报答。
何秀秀当时十分畏惧,要将这男人扔出去,却见父亲擦净了男人的脸,不顾她的反对将人留了下来。
她记得父亲当时说:“这人受此重伤,偏偏落到咱们家,这是缘分一场,咱们不能不救。你再看这人,相貌俊伟,骨相奇佳,不是一般人啊!”
何秀秀看见那人相貌,也是怔住。后来,李锦元就在她家留了下来,娶了她,吓走了恶霸,帮她安葬了去世的父亲,一直到珠珠六岁之前,她的生活平静安稳,李锦元虽然沉默寡言,性子却体贴,她以为自己运气好,从天上掉下来个好丈夫。
可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鸟屎。珠珠六岁之后,镇上忽然多了些异乡人,拿着一副画像不知在寻找什么人。
从那以后,何秀秀就不得不带着女儿跟随丈夫四处奔波,每到一个地方过不到一年半载,就又被迫迁徙。买路引、换居所、坐船坐车……这些都需要钱,何家的余财也渐渐耗空,日子越过越差,何秀秀后悔不已,怀疑自己的丈夫是在逃通缉犯。
若非还有夫妻情分在,若非丈夫对她还算温柔体贴,何秀秀只怕早就带着女儿逃走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丈夫不是通缉犯,那些追寻丈夫的人也不是仇家杀手,而是来请他回去过富贵日子的。
一到了这里,往日里高不可攀的刺史夫人待她殷勤备至,那些穿金戴银的丫鬟们一句句喊她夫人……住惯了木屋茅屋,忽然走进了高门大户;睡惯了竹席藤枕,忽然躺上了高床软枕,用惯了粗茶淡饭,忽然吃上了山珍海味……何秀秀就像一个乞丐忽然穿上了龙袍,她觉得自己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然而她的丈夫和女儿却对这一切理所当然。那些丫鬟小厮也对她极尽奉承,说她以后就是官夫人,要享尽荣华富贵。
何秀秀惶惶不安,觉得这一切都不踏实,觉得一觉醒来,自己又要回到颠沛流离的日子。丈夫一天到晚被宋大人叫去说话,何秀秀不知他们去做什么,再见宋大人理所当然地使唤丈夫,更觉得脚下踩不着实地,觉得自己一家的命运都捏在宋大人手里。
宋大人年轻有为,再看自己的丈夫却做了十年樵夫,这叫何秀秀怎么能安心呢?
她生怕这些恭维与好处都是裹了糖的砒.霜,生怕自己哪里行差踏错就会被揪住把柄狠狠收拾,就连花夫人表达出的善意,在她看来都是高高在上地施舍,她只能接着,只能感激,不敢有一分一毫的僭越。
可是现在她看到了什么?以为雍容华贵的花夫人跟一个小姑娘抢肉吃,这个姑娘还是为了保护珠珠被掐得满手青紫的好人……
何秀秀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之前那些高高在上的俯视,全是她畏惧之下的臆想,人家花夫人压根就没想跟她摆什么官夫人的派头,反倒是她自己心小了。
何秀秀不由羞惭。
“婶婶想什么呢?”花宜姝忽然伸手往她盘里放了两根烤肉,“再不多吃些,就都要被安墨抢光了。”
安墨不满地嘀咕:“明明你自己也吃很多。”
花宜姝斜眼睨她,“说谁呢?”
安墨秒怂,“说我自己,我自己。”
何秀秀不禁笑了出来。原先心中有事,看花夫人就像隔着云雾看天上仙女,现在心事没了,方才觉出原来她是人间烟火里的可爱女子。
一顿饭吃了个把时辰,等何秀秀带着女儿回去时,明月已上柳梢头,纱灯还顾瑞秋风。
她第一次在这座气派的府邸里挺直背昂起头,在夜风里端详周围人的面貌。
几个侍女提着罩纱灯走在前边引路,另有两个侍女一左一右,分别搀着她和女儿,这些人个个神态恭敬,见她望来还关切道:“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何秀秀看着这些小心的、讨好的笑脸,连她自己也奇怪,怎么之前会觉得人前倨后恭、笑里藏刀呢?
凉亭内,花宜姝吃得打了个饱嗝,和同样打着饱嗝的安墨在湖边散步消食。
安墨:“吃得满身味,又要洗澡了。”
花宜姝:“事情解决了?”
安墨:“那是当然,林侍卫是个好人,你之前误会他了。”
花宜姝但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