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明。
赈灾的队伍蜿蜒如长龙, 井然行至北城门处停下。
守城门的小吏们冒着大雪走下城楼,两人为一列,散入出城赈灾的队伍中, 一一盘查。
而赈灾众人也趁此时机, 纷纷打开行装, 做着最后的清点。
毕竟这出了盛京城之后,一路向北,渐行渐荒芜, 也不知是否还有采买的机会。
亦不知道……何日才能归来。
一时间,队伍中皆有些背井离乡时的悲怆。城门内, 也立满了前来送行的民众,大多皆是赈灾队伍中人的亲友。
李容徽的目光正落于人群中, 在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里不住巡睃, 像是在寻觅着什么。
大抵一盏茶的时辰,一阵脚步声杂乱响起, 却是随行的官员上前躬身禀报:“殿下, 城门吏已经搜查完毕,我们可以出城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 一声巨响自城门处响起,宏伟的城门左右分开, 让出一条可供驷马通行的大道。
而此刻,李容徽也终于自人群中收回了视线, 那双浅色的眸子微黯,似有些失望, 但语声仍平静,听不出端倪。
“出城。”他下令。
随着他一声令下,随行的将士官员们纷纷上马, 这延绵如龙的赈灾队伍,终于开拨。
李容徽一身玄色大氅,骑着逐影率先而行,仿佛只是顷刻间,便已自城门中策马而过。
“小姐,你别走那么快,等等奴婢——”一声女子的呼唤声,透过千军万马,正落入他的耳中。
此刻,他已出了城门,闻声身姿猛地一顿,却并不勒马,只迅速自马背上回首望向声来之处。
只见绵延的赈灾队伍尽头,一名身姿纤细的小姑娘,正与她的丫鬟一道,费力地排开人群,努力站到离城门最近,让人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来。
李容徽也确实望见了她。
小姑娘穿了一件银红色的锦缎斗篷,乌黑的发间簪着同样鲜艳的红珊瑚簪子,立在这样苍白浅淡的冬日里,夺目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而小姑娘也看见了他,杏眼里铺上了一层明亮的笑影,微垫起足尖,隔着千万人,与他短暂地对望了一眼。
惊鸿一瞥中,他看见小姑娘轻轻对他做了一串口型。
‘一定要平安归来。’
李容徽微一颔首,骏马踏上铺了青石的官道,一路绝尘而去。
*
赈灾的队伍离开京城数日后,京城里的大雪也渐渐停了。
棠音的日子,便也回到了与李容徽相识之前。
天气晴好时,便入宫寻昭华打一两把双陆,聊聊最近几日里时兴的话本子,或是宫中的趣事。
天雨或是降霜时,便窝在家中,与哥哥闲聊,或是打了绢伞去庭院中折了梅花,以清水供在玉瓶中养着。
期间倒是在宫廷中与李行衍不期而遇了两次,但好在昭华强势,只要她不愿,李行衍倒也没法将她带到清繁殿里去。
皇后倒也会下懿旨到相府里,召她去清繁殿陪着说话。但最多不过坐个一盏茶的功夫,玉璋宫便会来人请她过去,半点不顾及皇后的面子。
如此反复几次,她与李行衍见面的时间加起来统共也没一炷香的功夫,但清繁殿与玉璋宫之间倒是愈发势同水火了。
只俪贵妃颇得圣心,又有任刑部尚书的侄子可以仰仗,皇后即便再是不悦,也不能真将贵妃如何。一来二去,倒也不再下懿旨来相府,给自己添堵。
日子也就这样平淡如水地过去,今日又是一个晴好的天气。
棠音拢了一件镶兔毛的织锦披风,手里捧着一只暖融融的银手炉,正往庭院里走。
昨日阴雨,她新制的梅花香药都没法晾晒,好不容易今日出了日头了,自然要在庭院里铺了笸箩,铺开香药晒至没有一丝水份,才能收进小瓷瓶里,以待来日合香时使用。
这是个枯燥而耗时间的活计,因而除了香药外,她还遣檀香悄悄将她藏着的,打算给昭华的几本话本子带上,打算无聊时可以拿来打发一下时辰。
刚走到庭院里,香药才在笸箩上铺开一半,白芷便匆匆自外间院子里进来。
“小姐,小姐——”她急促地唤了两声,上气不接下气道:“昭华公主,是昭华公主——”
也许也是知道她在家中长日无聊,昭华近日里给她递帖子递得很是频繁,棠音也不以为意,只轻笑着道:“又不是第一次接昭华的帖子了。怎么急成这样?她帖子上约的是哪一日?”
她略想了一想,又道:“难道就是今日?”
白芷先点头,又赶紧摇头,慌乱道:“不是帖子,是昭华公主的车辇到相府门前了。”
“她出宫了?”棠音闻言一愣,赶紧将手里的香药随手一放,提起裙裾便往前院里走:“檀香,快将那些话本子都带上,别让昭华等急了。”
她顿了一顿,又边走边道:“白芷,你帮我将这梅花香药晒好,我过几日要用上。”
毕竟年节将至,她想着亲手制一炉香,赠给昭华。
两人步履匆匆地走了一阵,终于行至正门处。
甫一抬眼,便见一辆铺着明红色绸盖的马车正停在相府门前,车辕上坐着昭华的侍女宝珠与宝瓶。
这两名双生子一见到她,宛如照镜的面上便露出一模一样的笑来:“沈姑娘。”
两人话音一落,垂着的金线描边苏绸帘子便被一双玉手掀起,车内探出昭华那张艳色夺人的娇美面孔来。
“棠音!”她笑着冲棠音招了招手,示意她赶紧上车来。
棠音也弯了弯杏眼,提着裙裾,踏上了脚凳,坐到昭华身边的丝绸软垫上。
她伸手放下了轿帘子,一道将檀香带来的话本子递给她,一道轻声问她:“今日怎么能出宫来了?”
虽昭华得宠,但身为公主,出宫一趟终究还是不易。
昭华也笑:“这不是年节快到了,我以这个名义求了母后好久,她才总算是答应了。”
她说着轻眨了眨眼道:“难得我出宫一趟,民间有没有什么好玩,且宫中没有的东西,带我见识一下?”
她这句话,倒是把棠音给问住了。
宫中没有的东西倒是不少,但她们毕竟都是姑娘家,许多地方是去不得的。
她略想了一想,便道:“要不,我们先沿着西街一路逛过去,看看民间的小摊子,也好容我再想一想。”
昭华笑应,吩咐车辕上的宝珠往西街走。
西街算是盛京城里最热闹的街市了,时近年节,更是什么摊子都有。
昭华一路买了泥塑、糖人、还搜罗了一大堆宫里不让看的话本子,也算是满载而归。
只是逛街毕竟是一件累人的事,两人逛了一个时辰,又在天香楼里用了饭,昭华便又拉着棠音回到了车上,将身子倚在大迎枕上,懒懒问她:“这街市还真是不错,接下来我们去哪?棠音你可想到什么更有趣的地方了?”
棠音轻咬了唇,蹙着眉细细想了一阵,不知为何,却想起哥哥第一回 跪祠堂的时候,曾与父亲说过的话来。
‘城中新来的杏春园,只招待女客。城中不少贵女都爱去那听戏。
棠音眸光轻轻一亮。
听戏是个省力事,还能边听边用一些茶点,况且这家’杏春园‘只招待女客,想是出不了什么岔子。
“不如去杏春园听戏?”她轻声建议。
昭华恰好也逛得累了,想找个地方坐上一会,便也一口答应下来。
车辇碌碌而行,在杏春园跟前停下的时候,日头才刚刚偏西。
甫一下了车辇,门口迎客的使女见两人衣衫华贵,便分外热络地迎了上来:“两位贵女来得正巧,里头一折牡丹亭正要开场。定一间雅间也只需二两银子,还附赠装了八色蜜饯的八宝攒盒并一壶香茗。”
昭华抿了抿唇,面上的红靥不满地跳动了一下:“八宝攒盒又什么好吃的?甜腻!香茗棠音也不喜欢。”
她说着,一抬手,示意一旁的宝珠拿出几大锭银子给她:“去天香楼里给我带几品招牌点心过来,再让他们备上一盏酥酪,一盏花茶,都给我送到最清净的一间雅间里来。”
使女得了这许多银子,自没有说不好的,只笑着将两人往雅间里引。
棠音的步子却有些迟疑,一在雅间里坐定,看使女下去了,便轻扯了扯昭华的袖口,小声道:“她们说唱得是’牡丹亭‘——”
昭华凤眼微抬,好奇道:“牡丹亭?我好像没在宫里听过这折戏,有什么特殊的么?”
棠音也没听过这折戏,只能轻轻摇头,如实道:“我说不上来,可是——”
可是上回父亲一听哥哥说了这三个字,便发了好大的火,还斥之淫词艳曲,想必是不大好的。
她带昭华来的时候,可没曾想到刚好又是这一折。
她有些迟疑,可昭华却不以为意,只笑道:“有什么说不上来的?你这么一含糊,我反倒更想听了。”
“毕竟左右也不过一折戏罢了,还能唱出花来不成?”
昭华话音刚落,底下的戏台上梆子声一响,妆饰格外绮丽的旦角已拖着戏腔走上台来。
见戏已开场,棠音便也不再提要走的话,只与昭华同坐在雅间中,一道用着点心,一道细细听着。
起初的时候,两人还有说有笑了一阵,可等开场了一盏茶的功夫后,两人便已不再说话了。
又一盏茶的功夫,彼此的脸上更是彻底红透了。
昭华听着底下唱书生拿着柳枝来请杜丽娘作诗,接着又将她抱至牡丹亭成就了云雨之欢的戏。一道颤抖着手搁下了吃到一半的点心,一道睁大了一双凤眼颤声问她。
“棠音,你平日里都喜欢听这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