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黄粱梦醒 庄周梦蝶,不知真假……

棠音轻轻抬起眼来看向他, 目光落在他溅了无数鲜血的衣袍上,愈发是重重一颤,只一迭声地慌乱问道:“怎么这么多血, 是你的, 还是刺客的?你可受伤了?严不严重?要不要请御医来?”

方才乱象初显, 她随着家人,在金吾卫的护佑下避到一旁时,便回头看见李容徽夺过长弓, 向厮杀最激烈的金帘后走去。

那时候,她甚至于心底生出了大逆不道的想法——这样生死攸关的局面, 他与其顾着帝后,倒不如保全自身。

毕竟以他的身手, 若是一心自保, 想必也不会这般满身鲜血地回来。

“是刺客的血。”李容徽轻应了一声,目光轻落在小姑娘面上, 低声问她:“你呢, 可有被乱军伤到?”

棠音轻轻摇头,正想开口再问些什么, 两人之间却倏然隔了一人。

却是沈相不动声色地上前两步,正挡在两人之间, 冷脸对着李容徽道:“棠音无事,就不劳七皇子操心了。”

说罢, 他也不再看李容徽,只冷冷一拂袖, 对一旁的宦官道:“带路,去北侧宫门。”

他的决断自有自己的考量,也并非是独独针对李容徽。

此刻太子生死不知, 被送往偏殿,由一群御医联手救治,徐皇后不顾自己的伤情,坚持守在殿外。成帝反倒是在金吾卫的护送下,迅速返回了自己的寻仙殿中,紧闭了殿门,下旨今夜不见外人。

帝后之间分明是起了嫌隙,场中也不知是否还有混在人群中的刺客,继续留在御花园中,并不明智。

且随着帝后离场,场中的臣子们皆已携了家眷,战战兢兢地往宫门处走,只盼着早点回府,关上了府门,才好放下一颗惊魂未定的心来。

众人皆急着出门,那宫门口必定还要生出乱象,谁也不知是否会有刺客会趁此时机再度生事,若是要走,自是越快越好。

李容徽也想让棠音早些回府中歇下,便也并不辩驳,只侧身开了道路,让相府众人自身旁走过。

一行人中,走在最末的是沈钦,路过李容徽身畔的时候,他步子略微一停,抬起眼来轻笑道:“七殿下的身手不错。”

李容徽未曾想沈钦会主动与他搭话,微微讶异后,倒也微垂下眼去,轻声道:“只是勉强能够自保罢了。”

沈钦唇角微抬:“殿下过谦了。方才梧桐树下,臣与棠音一同看见了,殿下身手非凡,每每出手必中刺客要害,利落之至。”

也狠戾之至,不像是一名皇子该有的身手。

李容徽的眸色倏然一深。

沈钦却没继续说下去,只是以扇柄轻敲了敲自己的下颌,状似无意道:“倒也不似舍妹所言一般,羸弱可怜。”

他说罢,也不再看李容徽的神色,只抬步追上了已经走出几步距离的家人,与相府众人一同往前行去,很快便消失在游廊深处。

*

一场动乱过后,夜幕很快降下。

李容徽独自坐在长亭宫庭院中,斟了一壶冷茶饮下,眉心紧蹙。

沈钦提醒了他。

棠音自幼养在深闺中,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难免慌乱。

但冷静下来后,是否会因此起疑?又是否会从此对他敬而远之?

李容徽握着杯盏的手指渐渐收紧了,几度想要起身,却又生生止住了动作。

理智告诉他,他今夜不能去见棠音,也不能主动问起此事,不然便是坐实了心中有愧。

他皱眉又饮了一盏冷茶,神志也为之一醒。

——还是得等棠音主动问起,他再编一套说辞瞒过,等天长日久了,棠音兴许也会像得知自己会武艺时一般,虽讶异,最终还是轻轻巧巧地将此事揭过。

虽这般想着,但是心中的不安却如潮水般翻涌不休,令人不得片刻安宁。

就在这般神思紧绷之时,一名身着宦官服饰之人,无声自高树下跃下,半跪在他跟前,开口时却是粗哑的男子嗓音:“殿下,偏殿那有动静了。”他迟疑一下,还是低声禀报道:“太子醒了。”

李容徽豁然一抬眼,眸光幽冷:“太医院的医术长进了。”

乱象之中,他居高临下看的清楚,后心那一刀必定是贴上了心脉,只是那小宦官力道不足,未能贯穿,其他几刀倒不致命,但是胡乱落刀下去,也是血流如注。这般伤势还能救回来,兴许还真如成帝所言,一国储君,自有神佛护佑。

那他便要看看,满天神佛能护他到几时。

他修长的手指垂落,于匕首上轻叩了两叩,淡声开口:“皇兄这般伤势,即便被救了回来,也是险象环生,入夜后,一个不测,在夜里惊厥而去,也是常事,怨不得谁。”

宦官服侍之人眸光闪烁,自是明白过他话中的意思,当即便应了一声。刚想展动身形,却听身旁又是轻微的一声响动,一名同样着宦官服饰之人于他身旁跪落,向李容徽禀报道:“殿下,偏殿中情况有变。”

李容徽微抬起眼来,指尖轻叩了叩匕面,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人便压低了嗓音禀报道:“太子殿下虽是醒了,但是右臂经脉已断,满殿太医皆束手无策,连皇后娘娘都晕厥过去,醒后便下了懿旨,不许将此事传扬出去,违者株连三族!”

夜色里,李容徽薄唇微抬,似有了几分兴味,手指自匕首间移开,轻声道:“皇兄手臂上的伤势真有这般严重?可还拿得起普通的长弓?”

后来那人迟疑一下,旋即摇头:“奴才亲眼所见,已连杯盏都拿不住。哪怕日后外伤痊愈,经脉无法恢复,也是——”

也是一个残废。

而古往今来,还从未见过有人经脉寸断后还能恢复的。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知道了。”李容徽淡淡应了一声,意有所指道:“既然如此,那便生死各安天命吧。”

两名宦官会意,这是不再干涉此事的意思,当即齐齐应声,身姿一展,映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李容徽便又独自斟了一杯冷茶饮下,心中的郁结也随之散去大半,反倒升起几分兴味来。

大盛开国已来便立下规矩,为国祚绵延,废疾者不可身为储君。

而大盛国史上便有记载,成帝并非中宫嫡出,只因当初的太子涉猎时为暗箭所伤坠马,跛足被废,这才轮到了长子成帝为太子。

这般鲜明的例子放在眼前,而如今清繁殿东宫又与成帝离心,李行衍废疾的消息一旦传出,太子之位必然不保。

而以徐皇后的野心,自然不会甘心于此。

也不知这场好戏演到最后,究竟是废后,还是弑君?

但这一切,不过是开在锦缎上的繁花罢了。

他真正在意的,是余波平息后,沈相也该答应他与棠音的婚事了。

隔了长久的一世,他终于能与心中的小姑娘结发白首。

李容徽唇角微抬,浅棕色的眸中笑影深浓。

他独自于庭院中立起身来,遥遥望向相府的方向。

一两只夜鸦自廊檐上惊起,扑翅飞入漆黑如墨的天穹之中。

*

而相府中,棠音洗浴罢,却未着中衣,而是换上了一身素淡的常服,独自坐在庭院秋千上。

檀香与白芷立在一旁,满目忧切地望着她。

今日宫中出了大事,听闻连太子都重伤垂危,一时不能理政,朝堂之事,便尽数落在了沈相肩上。朝中一些惯会见风使舵的,抑或是想来打探风向的,自然是赶着宵禁前,便将拜帖与折子如雪花片一般堆进了相府。

沈相忙碌了整日,一时无暇顾及小姐,以至于棠音用膳后留在庭院中,未曾回闺房,倒也人来赶她回去。

可毕竟是秋节了,这在庭院里坐的久了,还是容易被风寒所侵。

檀香便忍不住地轻声劝她:“小姐,如今入了秋了,夜深露重,我们快些回房吧。”

棠音却只低垂着眼,也不知神思何属,好半晌才轻声道:“再等等。”

“小姐,您是在等谁啊?这夜深露重了,还有谁会——”白芷是个心直口快的,当即便焦切劝道,可话还未说完,抬目看见来人,便是微微一愣,语声下意识地顿住了。

“李容徽?”棠音眸光一亮,轻抬起一双杏花眸来,往眼前之人身上一落,待看清了来人,却又微微一愣,只地垂下脸去,小声道:“哥哥,你怎么来了?”

沈钦轻叹了口气,将带来的一件外裳轻轻披拂在自家妹妹身上:“都三更天了,我若是不来,你岂不是要在庭院里坐上一夜。”

“我——”棠音一时答不上话来,袖口下的手指轻轻攥紧了外裳边缘,长睫颤抖不定。

沈钦见此,便抬手让檀香与白芷退到了廊下,放轻了嗓音问她:“可是有什么想不通的事?兴许我能替你梳理一二。”

棠音迟疑一下,还是轻点了点头,小声问他:“哥哥,你说一个人习武,要多久才能习成?”

沈钦微瞬了瞬目,轻声答道:“我虽不曾习过武,但也认得几位将军,知道习武并非是一朝一夕之间的事。”他微停一停,还是缓声道:“若是要习得七殿下那般的身手,即便是天赋秉异,想是也要近十年的功夫。”

棠音闻言,长睫轻轻一颤,半晌没有答话。

夜凉如水,她与李容徽相识起发生的一切,便如走马灯一般,自眼前倏然而过。

从最开始时,自己自宫道上遇见倒在雨地里,生死不知的他。

到废殿之中,李容徽出手利落地令烧蓝与满钿晕厥在地。

又到相府庭院中,他数次逾墙而来,如入无人之境。

最后画面一转,终于定格在仲夏夜相府夜宴之日,他夜出宫门,躲开无数金吾卫的追杀,从相府中将自己带走,无声无息地绕过巡城的兵丁,带自己住了一夜客栈。

像是一本从未有人翻阅过的书籍,自己无意间翻开了其中一页,便一直沉浸其中。

如庄周梦蝶,不知真假。

直至沐浴后,心思稍静,回忆起李容徽在高阶上的举动,又想起他满身鲜血立在自己跟前的模样,这才如梦中惊醒一般,一桩桩,一件件地想起了自己与李容徽相识以来种种不合常理之处。

如黄粱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