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三书六礼 三书六礼,娶你为妻。

静谧的月色像是被这句话点燃一般, 瞬间沸腾如闹市。

宴席上的贵女们尽数皆被惊起,惶恐不安地赶到此处,与宫娥宦官们一同立在金吾卫身后, 揣揣不安地看向湖面。

而湖中, 早已经有十几名身手水性最好的金吾卫下了水, 而水榭中倒着的宦官与宫女,也被暗卫趁此混乱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拖离了此处。

水面波澜四起, 几乎是转瞬的功夫,便护着李行衍自水中起身, 重新立在水榭之上,众人的目光之下。

密集的火把将整个水榭照得明如白昼, 清晰得, 甚至可以看见李行衍发上滚滚而落的水珠。

他一身月白色锦袍已经湿透,金冠也不知落在了何处, 湿透的衣衫与散乱的乌发紧紧贴伏在身上, 狼狈得看不出素日里温润清雅的模样。

而更令人瞩目的,是他的动作。

李行衍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女子, 左手扣着她的腰肢,右手却没用力, 只是虚虚枕在她的腰下。

而那女子将脸埋在他的怀中,剧烈地咳嗽着, 像是呛了不少水,吃了不小的苦头。

最要紧的是, 她身上的衣裳也与李行衍的一样,已经湿透,在光亮处, 甚至都能透过轻薄的外衫,看见里头亵衣上绣着的花样来。

一时间,宫娥贵女们面面相觑,私语声密密而起。

“刚刚宦官们喊得是什么来着——好像是沈姑娘落水了?那这太子殿下怀里的,莫不就是沈家嫡女?”

“不然还能是谁?这大庭广众之下,衣裳都湿透了,还躺在外男怀中,传出去,名节可就毁尽了。不过沈家嫡女有权相撑腰,指不定能以权势堵住悠悠众口。”

“这里这许多人,宫娥宦官金吾卫都在,人多嘴杂的,再大的权势也堵不住。况且,你怎么知道沈家嫡女如何想?说不准,她就是算准了这个时机,想着一举稳住太子妃的位置。”

“也是,毕竟都这般了,若是不嫁,便只能剃了头发出家做姑子去了——”

她们正头碰头地说着小话,倏然听宦官尖利的嗓音自夜色深处响起。

“皇后娘娘到——”

一时间,碎语皆消,众人皆是福身行礼。

皇后在宫娥的引路下疾步而来,秀眉微蹙,一张宁和的面容上是恰到好处的在意与关切:“发生了何事,为何如此喧闹?”

“回娘娘,是沈姑娘落水了,好在被太子殿下救了上来,实乃不幸中的万幸。”旁侧一个宦官忙上前,尖着嗓子回禀。

徐皇后视线往李行衍身上一落,见他怀中确实抱着一名女子,且那女子还压抑不住地轻轻咳嗽着,显然是没有大碍,心中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略微松弛了几分。

只要沈棠音失了名节,便只能委身于衍儿。

这一桩婚事定下,她便也可借此将相府拿捏在手中,沈相统领着的三部,自然也归东宫所用,为衍儿登上帝位,增添不小的胜算。

徐皇后心中这般想着,面上却不显露半分,只对一旁宫女命令道:“还不快请御医!”

话音落下,她的眸光下意识地落在了李行衍怀中的女子身上青碧色的罗裙上,眸光骤然一缩,心中刚松下的弦立时又狠狠绷紧。

但饶是如此,她也不曾犹豫,只迅速命令道:“还不快拿毯子来!棠音一个女儿家,身子虚弱,又如何禁得起这秋夜寒凉!”

她这句话,无疑是坐实了这女子的身份。届时这薄毯一掩,便谁也说不清了。

但偏偏就是这个节骨眼上,不知道是谁突然惊呼了一声:“这不是沈姑娘吗?”

众人皆是一愣,下意识地将视线往声来之处移去。

却见夜色中,有两人相携而来。

一人身量高挑,云鬓繁复,步摇垂垂,昳丽的容貌半隐在月色之中,愈发是如狐仙艳鬼一般靡丽惑人。

而另一人身姿纤细,一身浅藕色的月华裙于夜风中微微起伏如涟漪散开,一双杏花眸清亮澄澈,如墨玉不染尘埃。

正是相府嫡女,沈棠音。

一时间,众人皆是屏息。整个水榭中静得针落可闻。

而棠音却浑然不觉一般,只轻轻走到众人之间,向徐皇后福身行过礼,便与李容徽一同站在了廊檐下。

她未曾开口辩过一言,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众人神色各异,却不约而同地转过视线,看向僵立在水榭中的李行衍,与他怀中的女子。

火把的辉光下,众人皆能看见,那女子身上穿得是青碧色的衣裙,与沈棠音身上藕荷色的月华裙大相径庭。

只是方才情势紧急,又有那一声‘沈姑娘落水了’在先,谁也不曾多想罢了。

李行衍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视线颤抖着落在棠音身上良久,像是转瞬间便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一声闷响,却是他手上的力道一松,将怀中的女子摔落在地。

那女子轻轻咬着唇,没有发出痛呼,只是又压抑地咳嗽了几声,缓缓自冰凉的地面上爬起身来,接过了宫人们手里的薄毯,裹住了自己有些发颤的身子。

“是陆侍郎家的嫡女。”有相识的贵女低低惊呼了一声。

这句话一出口,四周的贵女们也纷纷回过神来,有人忍不住轻声道:“确实是陆家嫡女,你看她手腕上,还戴着皇后娘娘赏的凤血镯——”

此刻,月已西斜,漫天的月色落下来,给在场众人的面上镀上一层薄薄的银光,也让彼此的神情更为生动了一些。

而徐皇后那张宁和的面孔,则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寒如积了一冬的霜雪。

“棠音——”李行衍只觉得自己脑海中一片空茫,下意识地往棠音的方向踏出一步。

可视线才初初抬起,小姑娘便被一盛妆丽服的女子挡在了身后,不令他窥见半分。

而那女子有些熟悉的面容上,还缓缓带起一缕笑来。

戏谑而嘲弄。

“不,不该是这样——”李行衍不住低声重复着,像是溺水的人在垂死挣扎。

最后,他像是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撇下了陆锦婵,向棠音走来,试图挽回:“棠音,这是一场误会——”

而挡在棠音跟前的李容徽看着他一步步走来,面上的笑意敛了,看向他的目光尽是厌恶与锋芒,虽因这一身女子的钗裙不能开口,但仍旧是将小姑娘紧紧藏在身后,不让他的视线触及。

正当两人争锋相对时,一双柔白的小手却轻碰了碰他的指尖,像是让他安心,继而,被他挡在身后的小姑娘,主动走了出来,立在李行衍跟前。

感受到李行衍的视线落在了她的面上,棠音却并不抬头,只恭敬地福身行了个宫礼,语声平静而疏远:“无论是不是误会,太子殿下此刻也应当在陆姑娘的身边,而不是臣女身前。”

“棠音——”李行衍还想开口,却被棠音轻声打断了:“无论是误会也好,阴差阳错也好,抑或是……有人蓄意地谋求算计也罢。女子的名节何其重要,太子殿下身为东宫储君不会不知。既然事情已经发生,那便也希望您能够善待陆姑娘。”

她放轻了嗓音,又以只有两人可以听见的声音平静道:“即便是不能善待,也请您不要再纠缠于臣女。太子殿下与臣女之间,本就没有什么瓜葛,一切只是京城中的流言罢了。如今流言已散,凤血镯也已有了主人。太子与臣女之间,也不必再有往来。”

李行衍的面色愈白,不知是不能接受与棠音彻底陌路,还是不能接受徐皇后的谋划尽数落空,仍旧是低声道:“棠音,只要你想,我可以——”

而一旁,李容徽面色已经寒透,眸底暗潮汹涌,指尖也已落到了袖中的匕首上。

还未来得及抽刀出鞘,只听远处轻微一声响,有些沉闷,是有人歪倒在地的声音。

众人下意识地抬目望去,却见是陆锦婵双膝跪在地上,以额触地,颤声道:“臣女不慎落水,为太子殿下所救,苟全一条性命,可此刻名节尽失,无颜活在世上,还请皇后娘娘赐一壶鸩酒,让臣女清清白白地去九泉之下,侍奉已逝的祖母。”

这句话一出,众人看着太子的神情愈发古怪。

那一声沈姑娘落水,救上来的却是陆锦婵。

还偏偏是被根本不在中秋夜宴上的太子‘路过’所救,明眼人都看得出里头必有隐情。

可这即便算计错了人,陆锦婵的身份不够为太子正妃,封个良娣却也是足够,且陆锦婵的父亲还是太子麾下的工部侍郎,以太子马首是瞻,却被如此对待,着实令人齿冷。

原本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指望着李行衍能够劝回棠音的徐皇后终于彻底失去了希冀,身姿微晃,只在宫娥的搀扶下才不至于倒下,半晌,终于咬牙吐出了字句:“去扶她起来。”

这一声令下,便有宫娥上前,半扶半拖地将陆锦婵自地上搀起身来。

徐皇后看了她半晌,又转过视线,扫过周遭看着的,她刻意邀来的,大半个盛京城的高门贵女,终于重重一闭眼,缓缓开口道:“衍儿救了你,也是一桩缘分。明日本宫会请圣上赐婚,让你嫁入东宫,做个良娣。”

良娣,不是太子妃。

陆锦婵的目光微微一凝,但也明白,以她的家室,想坐上太子妃之位本就艰难,便也不强求,只是低垂着脸哽咽着开口:“承蒙皇后娘娘不弃,臣女愿为良娣,侍奉于太子左右,报此救命之恩。”

“母后——”李行衍失声,面色惨白。

无正妃而先封良娣,这是颠倒纲常。即便是皇后开口,也算是储君为人诟病之处。

可李行衍此刻最为在意的,反倒不是自己的名声,而是——

他将从今夜起,彻底与沈棠音陌路。

他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下意识地还想转圜,可上首却已传来徐皇后冰冷的嗓音:“夜色已深,今日的中秋夜宴便就此了了。诸位贵女还请各自出宫回府吧。”

此言一出,众贵女皆是福身应下,流云一般纷纷散去。

棠音也转过身去,与方才一直立在她身旁的那名贵女一同往夜色中走去,谁也不曾回头。

李行衍还想追去,却被一人抬手拦住,刚想呵斥,一抬眸,却看见了徐皇后冰冷的玉容。

徐皇后冷眼看着他,不知是愤怒还是失望,只一字一句道:“衍儿,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李行衍没有回答,只将视线定定落在棠音离开的方向。

此刻夜色已深,火把散去,宫灯熄灭,小姑娘纤细的背影也早已消失在宫阙深深处,再不可见。

这一桩他一直抗拒的婚事,终于在此刻,他最想握紧,甚至为之千般算计的时候,与他无缘了。

*

北侧宫门外,回相府的车辇上,棠音经了这一夜的闹剧,只觉得身心俱疲,便将身子倚在大迎枕上,垂落了一双长睫。

李容徽知道她并未睡去,便轻轻碰了碰她的指尖,轻声道:“皇兄要娶亲了。”

棠音轻轻嗯了一声,仍旧未曾睁开眼来。

李容徽便顺着她的指尖攀了上去,将小姑娘柔白的小手拢到自己的掌心里,又俯身凑近了她的耳畔,有些委屈地开口:“其余几位皇兄,即便是没娶亲的,也都有了侍妾。就连年岁比我小的八皇弟都已姬妾如云。”

棠音垂下的长睫轻轻颤了一颤,耳尖上微微红了,却只闭着眼睛装作没听见。

李容徽便轻轻笑了一声,低头去衔她白玉似的耳珠。

棠音再装不下去,只能睁开眼来,红着脸往车壁边上躲了一躲,轻声道:“为什么突然说这些?难道你也想纳侍妾了?”

“不纳侍妾。”李容徽离她近了些,低头吻了吻小姑娘鲜艳的红唇,只哑声道:“我只是想问问棠音,三日后,我可否来相府下聘?”

虽也并非是从未想过自己的婚事,但真的临到将要定下了,棠音却仍有些慌乱,只下意识地开口道:“为什么是三日后?”

三日太短,一翻书便过去的时间,她都来不及做好嫁人的准备。

李容徽深看着她,眸中笑意愈浓:“若是棠音等不及了,也可明日。”

说是三日之后,只是为了当初答应了沈相的条件。但是若是小姑娘等不及了,他自然是愿意想尽一切办法,让那道圣旨在明日落下。

棠音被他这样一说,瓷白的小脸愈红,只低声道:“谁等不及了——我只是担心很多东西来不及准备——”

李容徽唇角微抬,轻声应道:“我替你准备。”

棠音说不过他,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裙裾,小声道:“那明日也太急了。”

李容徽虽有些遗憾,但也怕自己逼得太紧,吓坏了小姑娘,便只轻握住她柔白的小手,低声道:“那便听棠音的,等三日之后。”

“三日之后,我来相府之中下聘。三书六礼,娶你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