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生辰——

这个词离他陌生而遥远,以至于他都不记得,上次过生辰是什么时候了。

是在长亭宫里?还是王贵嫔宫中?抑或是在边关?

他竭力想了一阵,却始终记不起相关始末,便将手中的布巾松开,一壁替她整理着已经绞至半干的发,一壁轻声问她:“棠音往年的生辰,都是怎么过的?”

棠音被他问得微微一愣,旋即也半垂下脸去,仔细想了稍顷,方轻声答道:“自然是与家人一块过的。”

李容徽唇角微抬:“父皇近日里身子不大好,沈相又忙与政事,我们还是不去相府里叨扰他了。”

“今日生辰,有棠音与我过便好。”

棠音耳尖微微一红,只轻轻应了一声,又问他:“那你有什么心愿吗?”

“心愿吗?”李容徽略想了一想,眼底的笑意深浓了几分:“我确实是有一个心愿,已反反复复想了许久。棠音能替我实现吗?”

棠音正自妆奁里寻了一柄犀角梳出来,还未来得及落到发间,听李容徽这般开口,倒是轻愣一愣,杏花眸里也铺上了一层笑影:“只要是我做到的,必定不会推辞。”

李容徽却并未立即开口。只是自她手里接过了犀角梳,轻轻替她梳着一头乌缎似的长发,只待长发缓缓理顺了,他这才搁下了梳子,自身后轻轻拥住了她,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轻声开口:“我只有一个愿望——与棠音白首偕老,永不相负。”

“棠音能答应我吗?”

寝房内静谧了一瞬,只余下庭中朔风带落枝头梅花的细微声响。

棠音缓缓抬起视线,将目光落在窗楣旁那一捧白梅上,良久,耳缘上泛出一缕红意,唇角轻轻抬起,于他怀中微点了点头,低应了一声。

李容徽眸底笑意深浓,俯身去吻小姑娘红润的唇:“可不能食言。”

不给小姑娘回答的机会,他一寸寸地加深了这个吻,将满室的白梅冷香,都染上了几分旖旎的气息。

眼见着春色渐浓,小姑娘这才回过神来,忙红着脸轻轻将他推开,小声道:“都快用午膳了,我还得去小厨房里吩咐一声,不然晌午的时候,可就吃不上长寿面了。”

李容徽又轻吻了吻小姑娘柔软的颈,在上头重新烙一个深浓的印记,这才勉强放过了她,自外头唤了白芷与檀香两人进来,伺候小姑娘更衣。

待棠音更衣梳妆罢,李容徽也已换好了素日里的常服,只颈上两道浅红色的抓痕却掩不住,赤露在玄色的领口外,引人遐思。

棠音的面上微微一红,忙迎着他走过去,替他拢了拢衣领,见还是遮掩不住,只好一人拿了一条围领带上,这才总算是看不见了。

也幸而,如今已是入了冬了,戴着围领,倒也没那般突兀。

棠音这般想着,面色的热度才渐渐褪了,只吩咐白芷与檀香退了下去,亲自将搁在窗楣上的梅枝收好,一一放入白玉梅瓶中,以清水供着。

一室的白梅冷香中,棠音轻轻牵过李容徽的手,带着他往厨房的方向走,耳缘微微有些泛红:“都说君子远庖厨,那待会儿,你便在游廊上等我便好。”

李容徽也不曾反驳,只轻轻笑了一声,算是答应。

两人一道走到厨房前,棠音便松开了他的袖口,让他在庭院里多等一会,便推开槅扇,自个儿进去的。

时近晌午,小厨房中正是忙碌的时候,可甫一见到棠音进来,忙乱的小厨房内登时便是一静。

继而,还是管事的厨娘率先反应过来,忙拿过布巾擦了擦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棠音跟前,慌乱道:“王妃,你怎么来了?厨房里腌臜,您想要什么,让下人们吩咐一身便是了。”

“今日是王爷生辰,午膳记得备得丰盛些。”棠音说着,抬步行至一个空置的灶台前,微挽起了袖口,轻声道:“再替我拿些做长寿面的物什过来吧。”

厨娘一愣,下意识地劝了一阵,见棠音不为所动,也没了法子,只能让厨娘们拿了食材过来,又一同帮着烧火打下手。

棠音的厨艺虽与这些厨娘们无法作比,但做一碗寿面却还是不难。

仅仅一盏茶的功夫,寿面便已经做好,盛在碗里,热腾腾地往外冒着白气,面香四溢。

“我便先回去了,你们将这碗寿面与其余午膳放在一块,一同端到寝房里来便好。”棠音轻轻吩咐了一声,略想一想,又小声道:“就不必与王爷说,是我下的厨了。”

毕竟她的厨艺可算不上好,也就勉强可以入口的水准。万一李容徽觉得难吃,她便不提是自己亲手下厨这茬了。

她正这般想着,却见前头站得几位厨娘都未曾答话,反倒是瞪大了眼睛看向她的身后,一时间也是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回过身去。

这一转身,便险些撞进李容徽怀中。

棠音面上倏然一红,忙往后退开两步,好半晌,才慌乱地轻声开口:“你怎么来了?”

她说着,又轻轻往旁侧迈出一步,试图将那碗刚做好的寿面挡住,只微红着脸小声道:“不是说君子远庖厨,让你等在廊下吗?”

“君子也有腹中饥饿的时候。闻到面香味,自然便进来了。”李容徽轻笑了一声,抬步自小

姑娘身边走过,手指一抬,便稳稳地将那碗寿面拿在手上,眸底笑意愈深:“原是棠音心疼我,亲手为我做了寿面。”

他说罢,也不待小姑娘开口,只随手自一旁拿了一副干净的银著,便当着棠音的面,用起了寿面。

棠音愣了一愣,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好一阵,直到眼睁睁地看着他将一整碗面吃完了,连面汤都用了,这才迟疑着开口:“好吃吗?”

李容徽点头,将手中的空面碗搁下,唇角微抬:“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众目之下,棠音的面色愈红,生怕他又说出什么羞人的话来,忙牵过他的衣袖,带着他紧步往外走。

两人出了小厨房,顺着抄手游廊回了房中,方自椅上坐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白芷与檀香便也自小厨房里拿了今日的膳食过来。

果然要比往日里丰盛许多。

棠音轻轻挟起一筷八宝鸭子,小口小口地吃了,又小声问李容徽:“等用完了膳,可有想去的地方?”

李容徽一壁替她剔着鱼刺,一壁轻声开口:“想去城郊十里亭看看。”

“城郊十里亭?”棠音微微一愣。

城郊十里亭,设在官道边上,盛京城的界碑旁侧,走过十里亭,便是出了盛京城。

来此之人,多是为了给即将离开盛京城的故友送别。

只是不知道,李容徽为何要在生辰之时,去这般萧索的地方。

但李容徽没有开口,棠音便也不曾多问,只轻应了一声,便低下头去,轻轻尝了一口他递过来的,剔了刺的松鼠桂鱼。

许是厨娘加多了糖与蜜浆,今日的松鼠桂鱼,比往日里,分外的甜些。

午膳罢,棠音便与李容徽一道上了车辇,由盛安赶着车,一路往城郊十里亭去。

瑞王府本就建在城郊,离十里亭并不算远,只一把双陆的时辰,车辇便已与道旁停下。

棠音拢了拢身上织锦羽缎面的斗篷,扶着李容徽的手,轻轻自车辇上下来。

远游之人大多是在清晨便赶路出了城门,因而如今时值午后,官道上反倒是一片寂静,衬得那独自立在官道旁的‘十里亭’愈发静谧而寂寥。

棠音与李容徽一同抬步往十里亭走去,只待走到近前了,棠音才发觉,这十里亭不过是一座简陋至极的荒亭罢了,四面亭柱上红漆剥落,宝顶上的木材,更是在风吹雨打之下,满是斑驳的痕迹。

棠音抬步走近亭中,举目四顾,却只见四面皆是黄土与灰尘,亭中也仅有一个青石小桌,两只石凳罢了,委实不是什么观景的好去处。

她便愈发好奇起,李容徽为何非要在生辰的时候,来这个地方。

心念方转,李容徽已自袖袋里取出布巾,将青石小桌与凳面细细地擦拭过了,带着小姑娘与自己相对而坐,又将带来的双陆棋盘与檀香子搁在青石桌上,将骰子递到了棠音手里。

棠音伸手接了,这才轻声问道:“这地方,是有什么特殊之处?”

李容徽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低低应了一声,只轻声道:“自是特别,若是要出城远赴边关,心有牵挂之人,皆会在十里亭送别。”

棠音握着檀香子的指尖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抬起眼来,轻声道:“你是不是,又要出城了?”

“什么时候回来?”

李容徽只缓缓摇头,轻声开口:“我会留在你身边,不再离开。”

棠音面上微微一烫,方才高高悬起的心却终于落回了原处,唇角轻轻抬起,只小声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下回,在王府里说便是,不必刻意走到十里亭来。”

李容徽低低应了一声,轻垂羽睫,掩住了微黯的眸光。

其实,他还瞒了小姑娘一桩事。

他曾活过两世,也遇见过她两世。

前世里,他远赴边关的时候,小姑娘就是在十里亭中,与他道别。

那时候,他们也带了棋盘,打了一把双陆。

小姑娘还说,若是赢过了她,便与他说一桩他不知道的事。

于是,他生平第一次地,用尽了各种手段,赢过了她。

可等他追问的时候,小姑娘却食言了。

她在十里亭的寒风里沉默了良久,终于,只笑着对他说了一句:“保重。”

彼时大军开拨在即,战鼓声催人,他只能轻应了一声,便出了十里亭,策马去追驻守边关的队伍。

只临别时,他仍不甘心,便又调转了马头回去,再问了一次小姑娘:“棠音,你可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即便是隔世了,他仍旧记得那时小姑娘的回答——

“记得平安回来。”

于是,他策马出城,随大军而去。

至此,便是永诀。

他来十里亭,不是为了说这句话。只是为了告诉自己,前世之事,已经彻底过去了。

再不会重蹈前世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