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梧桐宫的路上,朱红明显感觉到姬衔羽情绪不高,整个人都有些蔫蔫的。
帝辇内软榻绫罗俱全,飞行时平稳如驶平地,力图给乘坐者最好的飞行体验。精致点心备在玉石雕琢的小案上,用了雾海不化的寒冰镇着,冰酥莹润,香甜可人。
朱红捧着果盘侍在一旁,略有些忧虑地小声问:“殿下,可是辇内的熏香味太重了?我这就去熄......”
“无妨,”姬衔羽摇摇头,眉目似有些倦怠神色,“只是有点累了。”
心累。
朱红尚未听懂此言,迷茫地眨了眨眼。
一旁的洗碧却凑过来,脸上还是困泱泱的表情,半睁着翠色眸子道:“帝女如此大动干戈,明日整个神域都会听闻此事。”
姬衔羽笑了笑,伸手抚了洗碧的头毛一把:“要的就是神族流言广布,也算一着杀鸡儆猴。”
“近百年不太平,各方势力都牟着劲想往我这儿塞人,更有甚者,对帝婿之位垂涎三尺许久了。”
“当年我尚能以扶疏之名搪塞帝族择婿之事,而今已逾千年......这法子,不能再用,该另想其他办法。”
洗碧慢吞吞地眨着眼睛:“您的办法就是以朝议之事堵住那些提亲之人的口?可那仙君位阶不低,是不是太倒霉了些?”
“倒霉?”
姬衔羽轻描淡写地道:“我留他们这些外来者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拿来铺台阶的吗?”
两位侍女在她跟前立着,不约而同地懵懵然抬眼望着殿下,显然都听得似懂非懂。见状,姬衔羽也不再多言,只是微微一笑:“这果子今日刚从群玉山送来,还新鲜着,想吃就尽管去拿吧。”
觊觎果盘许久的朱红立时发出一声欢呼,把方才帝女不知所云的话抛在了脑后,高高兴兴扯着洗翠去吃果子。
到底是两个成长期的孩子,心里塞不下太多事,连悲喜都单纯。
姬衔羽眼神柔和许多,静静望着两个小侍女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鲜果,眉间倦色似乎也淡了许多。
帝辇跨越神域云海,迅捷行驶向帝女的寝宫。
梧桐树上梧桐生,梧桐宫里葬梧桐。
帝女的寝宫,名为梧桐宫。
早在几千年前,姬衔羽还年幼的时候,就已然居住于此。当年这座宫殿背靠着群峰,却离白玉京着实有些远。为给爱女解闷,帝后与帝君在此种满了珍稀的金梧桐。
每至人间秋季到来,梧桐宫群金叠翠,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神。
再后来帝君薨逝,帝女上位执政,论理应当将寝宫迁至白玉京内,方便办公。
可姬衔羽却并未迁移住所,依旧居住在儿时的故地之中,享此方清净。
与金碧辉煌、宏伟壮阔的白玉京不同,梧桐宫布置得低调,一如帝女行事风格。这里虽面积颇广,内里却鲜少设置内侍,素日里照顾帝女生活起居的,都是些开了灵智的小花小草小妖物。
有些是峰上的原住民,有些是帝女从下界带回来的。
见帝女回来,各种毛茸茸的小动物立时从四面八方跑来迎接她。姬衔羽免不了挨个搓搓抱抱,努力把每一碗水都端平。
朱红酸溜溜地望着姬衔羽揉搓小熊猫的背影,自言自语:“我不吃醋......我已经是个成熟的大妖了......我不吃醋......”
回了此处,帝女才肉眼可见地松懈些许。
正厅内金桃花茶香气四溢,案上未读完的古籍随意摆放着,砚台内墨还未干。
从妖界寄来的信卷长长地耷拉到地上,信卷上是熟悉的、旁飞斜逸的字迹。
姬衔羽坐回桌前,仔细将那卷信件收好,垂下眼帘低声问:“妖族二公子的踪迹,可寻到了?”
闻言,案下侍候的朱红往前一步,低头道:“殿下,查到了是查到了,但......”
“但?”
朱红说不出口,侧头求助性地看了洗碧一眼。后者倒是百无禁忌,大大方方地说:“但妖族二公子,现在在锦州城。”
人间锦州城,繁荣昌盛,素有花城之名。
只是这花城名号,并非因城内繁花似锦,而是因为城内青楼花柳之地众多,最适合寻欢作乐。
美人云集似花,由此得名。
姬衔羽:“......”
她将手中信卷往案上一丢,扯了扯嘴角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叹道:“颜前辈,您当真是给我找了件好差事。”
自帝君薨逝后,前代古神或隐没入人间,或消散于天地中,纷纷退场。
当年那些照顾姬衔羽长大的前辈们,细细算来也只留了二人,一是雾海深处不问世事的司命上神,二则是常年居于妖界轩辕坟的妖神。
而姬衔羽手中这封信,正是数日前从轩辕坟寄来,妖神亲笔书下的信件。
妖神前辈媚骨天成,素日里却是个浪荡不羁的性子。姬衔羽收到信件时已然隐隐有不祥预感,再细细一读其内容,顿时头痛得太阳穴直跳。
颜前辈信中口吻依旧是散漫慵懒的调子,说妖族二公子前些日子已过弱冠之礼。她本来想按照惯例把他打包,送到白玉京那边历练去,谁料这小崽子提前得了信,竟然收拾行囊跑到人间去了。
自数千年前扶疏上神身死之后,妖族轩辕坟一脉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个二公子,八百年来如珍似宝地宠着,活脱脱把二公子宠成了纨绔子弟的性子。
妖神担心这小崽子去人界又惹出祸事,干脆一封信寄到白玉京,让姬衔羽帮忙找找人。
找到人,直接带回白玉京狠狠罚一顿便是,不必再送回来了。
妖族形势纷乱,人间又妖魔群起不太平。妖族二公子是妖界轩辕坟一脉的独苗,若是落到魔族手中,后果将不堪设想。
此事不能声张,姬衔羽只得秘密派心腹朱红前赴人间调查,总算是寻得了二公子的踪迹。
“都这个时候了,这二公子怎么还敢随便跑出去,也不怕被魔族抓了,”朱红小声地抱怨,“殿下,不然就派几个金甲神将下去,把他逮回来了事吧。”
“兴师动众,岂不是叫三界都知晓妖族二公子,扶疏的堂弟,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姬衔羽垂着眼睛叹息,伸手将古籍整理好,“不给二公子面子,总是要给颜前辈,乃至整个妖界面子的。”
“......”
其实您只是不想让扶疏上神的名字,再被诸神当作茶后谈资吧?
朱红讷讷地应着,没敢说出这句话。
还好帝女殿下此时正垂眸深思着什么,并未注意到她神情有一瞬间的复杂。
姬衔羽伸手抚摸着古籍略微粗糙的书页,轻声喃喃道:“锦州城啊。”
发鸠山上,那小童子低落时吐出的话语似乎再度响起,清晰分明。
——“我家在锦州城附近的镇子。最近镇子周围的村庄出现了大瘟疫......”
“也好,借此机会下界去看一看,人间如今究竟乱成什么样子了,”她自嘲地扬了扬嘴角,轻声道,“三界唇亡齿寒,母后幼时又常带我去人间游玩......总不该见人族气运耗尽。”
洗碧:“您又要下界啊。”
天生地养的长生种不明白高高在上的帝女殿下,缘何对人间如此上心,只是提醒道:“近些年大荒不安定,魔族对神域觊觎已久,扶疏上神的陨落更是助长了它们侵略的野心。大荒边境镇守的神君又尽数是神域皆知的煞星......”
“如今您独镇白玉京,本就势单力薄,万一......”
姬衔羽摆了摆手,示意洗碧不必再说下去。
“那些家伙,”说至此处,帝女竟流露出些许无奈的苦笑,“若是他们有违逆之心,当年就不会自愿请缨去镇边境了。”
头也不回,走得倒是好潇洒。
到现在,那些流觞引水喝酒玩乐的故人,如何就剩下她自己了。
可事实证明,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
每当姬衔羽以为自己总算能歇息之时,那些麻烦事总会接踵而至,咬得她回转不过身来。
彼时将入夜,梧桐宫刚点上细致精美的宫灯。
星星点点的灯火漂浮在黑暗里,朱红和洗碧在不远处亭台水榭边上打打闹闹,玩得乐呵。,
姬衔羽侧着头阅读母后留下来的笔记,长长的雪睫垂下来时,自脸颊投落下细碎的光影。
也就是在这恬静安然的时刻,外边忽然有几只小浣熊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小短腿都快倒腾出了火星。
毛茸茸的小动物眼泪汪汪地大喊:“殿下!殿下!不好了!”
“有位仙子现在就跪在白玉京台阶前,大喊冤枉,说要见您。”
“她还说,她还说,只要您不去见她,她就在这里跪到身陨魂消!!”
姬衔羽眉睫一颤,远处正在嬉笑打闹的两个小侍女闻言,也提着裙摆跑了过来。
“想必是朝议之事惹来的祸端,”洗碧慢腾腾地跟在朱红后边,“您手段太厉,难免会引来那些亲信的不满与怨怒.......”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拿自己的命来威胁您......实在是有些天真了。”
姬衔羽低垂着目光,合上了古朴卷宗。
有时候她真想知道,那些外来者究竟给这些小仙小神灌了什么迷魂汤,才让他们觉得情情爱爱虐恋甜宠这类话本子里才会出现的事情,会在他们身上成真。
放眼望去,竟都是一群玩忽职守不务正业的恋爱脑。
如此奢靡懈怠之风,也怪不得神域那批清醒的顶梁柱纷纷选择离开白玉京,前赴荒原千里的边境。
见她久不说话,朱红以为殿下心有愠怒,连忙道:“帝女,不如叫金甲神将将其扔出帝都算了,省得再劳神动骨,心气郁结。”
姬衔羽思忖几秒,摇了摇头:“敢在白玉京阶前喧哗,这闹的一遭倒是不小。不知有多少神族暗中窥探,看我的反应。若是粗暴处理,免不了又要有风言风语,言及此事。”
“——也罢。”
她叹了口气,起身,转头命那两只报信的小浣熊备上帝辇。
“左右闲来无事,就去看看那仙子有什么冤情可申,权当解闷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