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尸骸

宿无忧越来越觉得,姬衔羽像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人心生花,这种怎么听怎么诡异的事情,她听了连半点反应都没有。

不仅如此,她甚至还能平静嘱咐朱红,时刻跟紧锦州城知府的动向,有异常立即报告。

朱红一口应下。

彼时宿无忧正抱着枕头浮想联翩,忽然见姬衔羽转过头来淡淡地看向自己,顿时浑身一个激灵,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心。

“干,干什么?”他戒备地后退了几步。

姬衔羽掀眼皮静静看他几秒。开口问:“休息好了吗?”

宿无忧:“休......休息好了......?”

就好像没听懂宿无忧语气里隐含的不安与警惕那般,银发的帝女平淡地点点头,然后说:“走。”

小狐狸看她毫无留念似地转身,忍不住紧随其后,顺口问道:“去哪儿?”

“风月楼。”

宿无忧瞳孔地震:“风月楼现在全是官府的人,咱俩去干什么!去自首吗!更何况那些官兵估计早就把风月楼翻了个底朝天,我说......”

姬衔羽回头冷冷地看他一眼:“二公子是不是在人间,玩得太久了?”

“我听闻轩辕坟一支妖力雄厚,尤其擅长障眼法,不知道二公子可否学过?”

彼时虽是凌晨,天光却还未大亮,西边天幕上还挂着稀稀疏疏的星子。

风月楼前亮着灯笼,楼内却全无昨夜的热闹喧嚣,反而显得万分死寂,唯有来来往往的官兵守卫监察。

就好像一下从人间天堂,变成了死气沉沉的凶宅。

宿无忧少说也在此玩乐了半个月,见惯了锦州城纸醉金迷的景象,而今这一副萧索场面,让他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儿。

姬衔羽此次并未带身边的那两位侍女,只带了宿无忧一人。进门之前,她特意安排他在两人周身设置了障眼法的结界,凡人果然无法察觉他们行踪。

两人就这么毫无阻碍地进入了重重官兵把守的风月楼内部。

风月楼内死寂寒气未退,想到那老鸨支离破碎的肢体就曾大剌剌地放置在大厅中央,地面上干涸的深褐色血迹还未擦干净,宿无忧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摸着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小声道:“咱们去哪儿?”

“去四楼,苑棠的房间,老鸨死去的地方,”姬衔羽垂眸似思忖几秒,“你应当知道苑棠的房间是哪间?”

宿无忧急促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回答得太快,迎上姬衔羽似笑非笑的眼,半晌才反应过来劲儿,耳根子顿时红得好像他本体皮毛。

“是,是苑姑娘自己跟我说的,我,我没去过,”小狐狸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们两个真的什么都没有做,我每晚买下她也只是聊聊天,我就是不想她被那些老男人玷污......”

姬衔羽收回目光,淡淡望了一眼街边逐渐明亮起来的天色。

“放心,我对你俩的感情历程没什么兴趣,”她说,“天快要亮了。”

宿无忧欲言又止,既觉得姬衔羽在敷衍自己,又觉得辩解可能只会越描越黑,只得低头忧郁地走在她前面引路。

一路上两人与无数官兵擦肩而过,小狐狸每每路过时都略显心虚,侧头看姬衔羽神情却连波动都无。

她好像没有恐惧也感觉不到忌惮,就连伸手推开那间死过人的房间时,动作都没有丝毫的迟疑。

房门一开,一股幽幽的花香从屋内先飘了出来。

苑棠的房间布置干净朴素,并无太多装饰,唯有桌椅床榻梳妆台这些基础家具,其他的寥寥无几。

她似喜红,桌椅床榻皆用红木打制,连榻上纱幔也是浅浅红纱,薄如蝉翼。

桌上香炉已然烧干许久,可那股奇异的幽香却挥之不去,宛如梦境中蛊惑人心的妖魅。宿无忧身为妖族五感敏锐,嗅到这股气息便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小声抱怨:“什么东西,这么香。”

姬衔羽揭开香炉,俯身轻嗅了一下,眉尖蹙起:“红棠花香。”

“怎么又是红棠花!”

经朱红那段对人心生花的描述,现在的宿无忧多少对红棠花有点心理阴影,闻言当即后退几步,满脸警惕地盯着那香炉瞧:“哪哪都是这花的踪迹,瘆人死了!”

“是啊,”姬衔羽指腹沾了些香炉里的残灰揉擦,语气平静,“为什么,哪里都有这花的踪迹呢。”

她声音很平淡,听不出这句话是疑问句,还是陈述句。

可不知怎的,宿无忧忽然有些不太敢接这句话。

他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假装很忙地左右环顾四周,神情显得有些拘谨:“虽然是为了调查......但总感觉私闯闺房还乱翻,好像有点不太好......要不我们还是......”

“谁告诉你要乱翻了?”

姬衔羽碾了碾指尖的香灰,目光直直落到香炉正对面的窗户上。不知是否因为那老鸨跌落,窗户边缘透着一层干涸的褐色血迹,呈现喷溅状,还伴随着些许损毁痕迹。

不难看出,曾有人攀着这扇窗户,一跃从四楼而下,头朝地栽在了大红棠树旁边。

她轻轻呼出一口淡薄的气。

霎那间,宿无忧只感觉一阵无形的狂风,骤然自房间中席卷而起。

那狂风仿佛带着溯游时间的可怕力量,神力涌动间浪潮般席卷过房间内每一寸空气每一处角落。狂风所过之处墙皮翻卷泛黄,那干涸的香炉重新燃起幽微的火光,仿佛一切都在如同电影倒带般重新放映而出。

在那溯回时间的力量里,表世界的伪装与蒙蔽被轻而易举地剔除,另一个虚幻到近乎飘渺的世界,受之召唤而出现在宿无忧面前。

小狐狸猛然睁大了眼,环顾四周,只见刚刚还真实无比的房间似乎霎那间笼罩了一层古旧的纱幔。

香炉自顾自地飘散着香气扑鼻的雾,床帘被整理成一丝不苟的模样,窗户紧紧闭着,窗框边缘完好无损,仿佛从未有过那一场瘆人的死亡事故。

宿无忧摸了摸旁边的桌子,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此刻是否身处现实。

怔然间,他透过溯回的神力望向姬衔羽,却看见她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小狐狸,”姬衔羽轻飘飘地笑,“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她话音未落,只听身后吱呀一声响。

宿无忧仓皇后退几步回转过身,只见那房门后面缓缓走出来了......

走出来了一具眼熟的尸体。

支离破碎的头颅,满身鲜血,连眼睛都掉了半颗,软绵绵地耷拉在脸上,相当具有视觉冲击力。

正是那坠亡而死多时的、风月楼的老鸨。

宿无忧本来就对她死亡的景象记忆犹新,如今近距离跟这血淋淋的尸体碰上面,他脸色立时变得惨白如纸,只感觉鼻尖全是那腥臭作呕的鲜血臭气飘荡。

小狐狸受惊般地往后猛弹,差点掀翻旁边放着香炉的红木桌子,对面的姬衔羽却反应平平。

两人就这么看着那残缺不全的尸体艰难地挪向窗口,狰狞的脸上满是极度惊恐的神情,口中发不出成句的话,只能尖锐地、嘶哑地呜呜叫着。

她动作僵硬,姿态诡异,就好像木偶戏中被丝线控制的小丑,只能无法反抗地走向必死的结局。

地面上拖了一串长长血迹,宿无忧就这么眼看着那具尸骸艰难地爬上了窗台,从中一跃而下。

没有人推她,更无人暗算她。

她竟是自己跳下去的。

“这......”二公子后退几步绕开那地面上的血污,睁大眼睛看向姬衔羽,“这......”

他话还没说出来,转眼间房门再度被打开。

那凄惨的老鸨尸骸又一次被迫僵硬地迈向窗框。

地面上血污未干,她便再度重复了死前的场景,好似供人取乐的玩具,全无反抗之力。

“她人身虽死,魂魄却被邪术拘在此处,日复一日重复着死亡过程,”姬衔羽神情依旧平静,顺手指了指那一地血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算得上是阴损毒辣的禁术。”

“施术人,怕是相当记恨这个老鸨。”

宿无忧怔然望着那再度开启一场死亡轮回的尸骸,神情似流露出一抹悯然的光:“这也太惨了......是谁给她施了这种禁术,可有破解之法?”

姬衔羽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敲了敲红木桌面。

神力掀起的狂风再度席卷而过,仿佛打破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禁制,使原本的一切都袒露在两人面前。

那具尸骸似乎也感觉到了神力的席卷,脖子咯吱咯吱旋转着一侧头,直直地与宿无忧对上了视线。

惨不忍睹的尸骸先是一愣,残缺的眼睛里旋即涌上了巨大的狂喜,就好像长途跋涉的囚犯终于看到了歇脚的客栈。

那老鸨骤然张大了腐败的嘴,发出嘶哑好似乌鸦般的嚎叫声,身子一挺挣脱了禁术的限制。

宿无忧只看见那腐朽的尸骸往前一扑,拖着满身鲜血淋漓的躯干,一把就抱住了他的大腿,黑筋裸露的手掌还在他那身名贵的衣物上乱摸乱抓,吓得他登时吱哇乱叫起来。

可即便惊恐成这个熊样子,宿无忧到底还是没有发力踹开她。

血腥腐臭之间,他分明看清了,那具狰狞尸骸呜呜地反复开合大嘴,口型却只在重复三个字。

救救我。

救救我。

仓皇之间他近乎惶恐地回头看向姬衔羽,却看见那冷淡的神族帝女只是淡淡地抱着臂膀,在旁边望着他被纠缠的模样。

“你说她惨,你想救她,”银发帝女语气无波无澜,好像只是在旁观一场闹剧,“可你惧怕于她的模样,恐慌于她的求救,甚至不敢伸手触碰她。”

“如此怜悯,与那些伪善的圣人,有何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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