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过后。便是正月。家家户户都开始走亲戚,大街上能闻到淡淡的硝烟味,那是爆竹燃放后的味道。红艳艳的爆竹纸落在雪地里。透出股喜气。这本是时年从小最喜欢的日子,她甚至给自己也买了套新衣裳。淡蓝色绣花长袄配石榴红马面裙,美滋滋对镜欣赏了好久,恨不得现场来一张自拍。可一个消息的传来。瞬间打破了她的好心情。
苏更说:“朱厚照决定。正月初七那晚要在刘瑾府中宴请群臣。”
听到消息时,时年正在给自己挑选发簪,闻言僵了好几秒。才道:“我就说我们应该抓紧补刀!抓紧补刀!现在好了吧!”
刘瑾的势力来源于朱厚照,所以他们行动的重点一直就是让朱厚照自己容不下刘瑾。之前聂城的行动很有成效。原本应该再接再厉的。可他却以要养伤为由。暂停了行动。时年提出过异议。就算聂城不能干活儿,也可以交给他们啊,拖太久总是不好。尤其经过除夕那晚,她意识到朱厚照对刘瑾的感情,越发着急,他已经被罚思过大半个月。再耽搁下去朱厚照气都要消了!
可惜,无论她怎么说,聂城始终不慌不忙。如今,她的担忧终于变成了现实。
朱厚照要去刘瑾府邸举行宴会,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原谅他了?
时年的想法也是众人的想法,苏更和路知遥都看着聂城,大家都不明白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是因为对他的信任,所以选择了服从。
面对众人的目光,聂城依然平静,“刘瑾做了什么,让朱厚照这个反应?”
苏更:“张楚大哥说,刘瑾派人给朱厚照送了封信,内容虽然没人知道,但我觉得也不难猜,多半是提了两人的旧情——朱厚照登基的第二年,也曾在刘瑾府邸设宴群臣,当时就是新年。”
路知遥道:“这个刘瑾居然还会送信这一招,历史上他可是只会抱着朱厚照大腿痛哭求情啊,怎么感觉聪明了这么多?”
对啊,更聪明了,所以我们为什么要等!
时年正觉崩溃,却忽然觉得不对,聂城的表情太过镇定,似乎毫不意外。而且仔细想想,他也不像那种会因为自己受伤就贻误战机的人……
她忽然道:“你早知道刘瑾会有这招?”
聂城一愣,苏更和路知遥对视,眼神也锐利起来。小伙伴们咄咄逼人,聂城轻叹口气,“我不知道。”
还装!
时年丝毫不让,聂城说:“真的,我没猜到他会有这招,但我猜到了他肯定会想办法让朱厚照回心转意。”
“那你还……”
“我等的便是这一天。” 聂城道。
众人都愣了,聂城说:“你们还记得,历史上刘瑾被弹劾之后,是什么让朱厚照彻底相信了他想要谋反吗?”
时年略一思索,忽然倒吸口冷气,“因为,在他府上搜出了……”
“我本来还在想,要怎样让朱厚照亲眼看到那一幕,现在好了,他自己把人给请了过去。”
他看着时年,道:“所以你明白了吗?初七的夜宴,不仅朱厚照和群臣要去,我们也要去。”
去年年底,刘瑾见罪于万岁爷,被免去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并罚闭门思过,让许多痛恨他的人击节叫好。大家原本盼望着,这活阎王就此一蹶不振,再不能作威作福,却不料情况这么快就发生了变化。
万岁爷不仅见了他,还要在他的府邸设宴群臣,这是何等荣耀?刘瑾这是要东山再起啊!
入夜之后,府邸里人来人往,鲜红的灯笼高悬,一排排一串串,照得亭台水榭恍如白昼。举行宴席的正厅已经坐满了人,今日受邀的都是四品以上大员,俱身着官服,朱厚照坐在最上方的主桌,却是一身月白常服,以网巾束发,容貌俊秀、神情慵懒,不似帝王,倒透着股富家公子居家的随意。
刘瑾伴在他身侧,不时为他斟酒,低声说笑两句,这原是过去看惯的画面,此刻落入众人眼中却只觉刺目。有大臣忍不住道:“阉贼误国!”
他原是太过义愤,话一出口才想起这是哪里,忙往旁边看去,却对上一张陌生的脸。他愣了愣,忽然想起来这便是之前那位以身斗豹的勇士,当初刘瑾被罚也是因为他。
原来今夜他也来了。
大臣没说什么,只是朝他举了举杯,对方也很明白,回了一下,两人一饮而尽,再不看对方。
时年坐在聂城身侧,刚才那大臣的话她也听到了,轻声说:“在这种场合也能脱口而出,看到大家对刘瑾的怨气都很大了。”
聂城:“他嚣张了太多年,大家已经快忍到顶点了。”
时年喝了口酒,看向上方的君臣二人,不料朱厚照也在看她。两人目光对个正着,他歪嘴一笑,朝她招招手,“小美人儿,上来。”
他的一举一动原本就为整个宴会瞩目,这样一来,人人都看向了时年。这样的场合,只有少数人带了女眷,这女子既坐在那斗豹勇士身侧,应该是他的夫人吧。只是万岁爷这轻浮态度,又是什么情况?等等,好像之前京中有传闻,万岁爷不仅让活人去斗豹子,对那人的妻子也心存觊觎,还曾把她软禁在豹房内……
原来竟是真的吗!
一时间,众人看向聂城的眼神都透出同情,仿佛在说,枉你英雄盖世又如何,还是逃不过妻子被夺的命运。
聂城:“……”
时年身子一僵,非常想装没听到,但当众不给皇帝面子显然是不可能的,她深吸口气,顶着众人古怪灼热的视线,走到了朱厚照身侧。
“皇上,您叫我有事吗?”
朱厚照笑道:“没事就不能叫你?别忘了,是你自己说要跟朕来玩的。”
今天的晚宴时年和聂城本来是没资格列席的,是她去求了朱厚照说想参加,他才答应让他们来,当时朱厚照还笑着说,你不是不想见刘瑾嘛,可别是去砸场子的吧。
时年闻言没说话,刘瑾却笑道:“夫人想必是害羞了,万岁爷又何必问这么明白,女儿家的心思您难道还不如奴侪一个宦官明白?”
这话说得甚是有趣,朱厚照轻笑道:“其实朕是想问问,今晚的饭菜你喜欢吗?你请朕吃了一顿美味的年夜饭,朕也想请回来,就是不知道刘公公府邸的菜在夫人看来如何啊?”
刘瑾又道:“这万岁爷可折煞奴侪了。听您说夫人厨艺精湛,比宫中的御厨还厉害,奴侪这里的东西恐怕入不了夫人法眼。”
他提起时年的语气尊敬,甚至还朝她笑了笑,其实今天整个晚上,他见到时年都是这样,亲切友好,就像两人根本没那么大撕过一场。这态度无疑很让朱厚照喜欢,毕竟时年是他看重的人,之前的事在朱厚照看来也是刘瑾有错,如果他心存记恨,和时年闹不和,朱厚照肯定会心烦。
而朱厚照活着就是为了找乐子,最讨厌让他心烦的人和事。
想到这儿,时年微微一笑,道:“刘公公过谦了。不是我说,您府上的菜色,可比宫中好多了呢!就像这条鱼,听说是从南海打捞,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运回来的,到的时候还活着呢!皇上,您对臣子真是体贴恩重,这样名贵的食材,不止我没吃过,您可能也没吃过呢!”
朱厚照闻言扬眉,“是吗?这鱼居然这么费事?”
两人一起看向刘瑾。时年不安好心,骄奢淫逸、僭越犯上,这两个罪名可大可小,全看怎么发挥。一个太监吃得比皇帝还好,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因为这个倒霉的。
在她的目光下,刘瑾不慌不忙,“奴侪本不想说,没想到夫人自己看出来了……实不相瞒,正是因为之前听万岁爷说,夫人您见多识广,什么好吃的都尝过,奴侪才想着找些少见的食物,来让您尝尝鲜。毕竟……万岁爷可一直想在您面前找回场子呢!”
朱厚照这次是真笑出了声。他伸手点点刘瑾,似乎很无奈,可脸上全是纵容,“果然这阖宫上下,还是你刘公公最懂朕的心思!这鱼选得好,朕的场子就靠你了!”
时年一击不成,反被对方顺水推舟邀了功,顿时心头一堵。刘瑾适时抬头,与时年的目光撞上,这一次,她清楚地在里面看到了厌憎,还有得意。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以为自己能拿我怎么样吗?不过是痴人说梦。
时年本来很恼怒,却又想到什么,神情一凛。历史记载,刘瑾读书不多,对权谋之术也不怎么擅长,全靠皇帝宠信上位。他从来就不是那种有大智慧的权奸,为人也很小气,记仇爱报复。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今晚却能忍气吞声,和她敷衍周旋。就像路知遥说的,他们遇见的这个刘瑾,真的是聪明了太多。
她本来以为是因为历史偏移,他的智商也提高了,还看他刚才的表现,那种小人得志、迫不及待的样子又表现得非常明显。
时年忽然冒出个想法,也许,之前的计策不是他自己想的,而是有什么高人在背后给他指点……
今夜刘瑾可谓春风得意。
那封信送上去后,皇上果然大为动容,不仅亲自驾临,还在这里设宴百官。这举动无疑是让满朝文武都亲眼看着,他刘瑾非但没垮台,还在万岁爷心中更上一层楼了!
就连那个仗着皇上的宠爱就无法无天的女人,刚才也不敢再跟他放肆,刘瑾只觉连日来的晦气一扫而空,真真是神清气爽!
扬眉吐气的不止他,依附刘瑾的大臣也都松了口气,之前刘瑾出事,他们个个如履薄冰,如今靠山稳固如初,他们的脊梁也直了起来。有大臣看着对面,忽然道:“西涯公,今夜怎么一言不发、怏怏不乐啊,万岁赐宴,莫非您不开怀?”
被点名的“西涯公”抬起头,只见他须发雪白、面容苍老,看起来肯定超过了六十岁。他看着大臣挑衅的笑容,神情淡淡,“刘大人说笑了,皇上赐宴,做臣子莫不感怀涕零。”
时年没见过这个人,却听过这个名号。西涯,莫非这就是时任内阁首辅李东阳?
说到这位李东阳,也是正德朝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史书上对他曾有一句评语,“立朝五十年,柄国十八载,清节不渝。”这是一位大大的忠臣,可在他人生的最后十年,却承受着全天下的辱骂,究其原因便是刘瑾。
刘瑾这些年把控朝政、贪赃枉法、胡作非为,朝中正直之士死的死、走的走,唯有李东阳留了下来。他与刘瑾虚与委蛇,甚至给他们送礼,以保住自己的位置。然而他这么做并不是贪恋权位,只是不希望自己也走了,大明江山彻底落在一个宦官手中。同时,他也一直在设法营救别的被刘瑾迫害的人。
时年觉得,李东阳的行为称得上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在原本的历史上,也是因为他的坚持,才导致了刘瑾一党最终的覆灭。然而,在他坚持的时候,却几乎没有人理解他。所有人都认为他依附了阉党,丢了读书人的脸面,连他的亲儿子都责怪他没有气节。
如果一切没改变,那么刘瑾现在已经死了,李东阳也卸下重担、辞官还乡。可如今,刘瑾还活着,李东阳只好继续在这朝廷里苦熬着。
刘瑾闻言也笑了,“是吗?李阁老果真如此想?即使是在我的府邸,您也没有半分介意吗?我记得,当年阁老可是不屑于踏足寒舍的……”
宴席为之一静。刘瑾话里的意思大家都明白,正德元年的时候,李东阳曾和一帮大臣公开反对刘瑾,也拒绝了刘瑾过府一叙的邀请。后来那帮大臣都被赶走了,留下的只有李东阳,而他曾不愿意来的地方,现在还是来了。
大家都看着他们。许久,李东阳淡淡一笑,“能来刘公公府上,是我的荣幸,介怀一说从何谈起?”
此言一出,果然,众大臣都面露鄙夷,关键还不单是反刘瑾一派的臣子,就连刘瑾的拥趸们也满脸不屑,似乎非常瞧不上李东阳的言行。
时年看着场上众人,还有孤单单坐着的李东阳,忽然就怒了。你们一个个忠臣傲骨、刚正不阿,也没人敢正面和刘瑾杠啊!另一帮人就更可笑了,自己早就投靠了阉贼,还好意思看不起别人?!
时年之前看史料就很钦佩李东阳,如今亲眼看到他受辱,只觉全身血液都在沸腾。她忽然望向台上。这本该是清明朝堂,这本该是太平人间,可现实却是阉贼擅权、忠臣蒙冤,世道一片黑暗,百姓命如草贱。
而造成这一切的人站立朱厚照之侧,也站在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侧,洋洋自得,仿佛可以掌控整个世界。
时年忽然站起来,动作太突兀,让厅内众人都是一愣,奇怪地看着她。朱厚照也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