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杨广问。
大雨里。女孩脸色苍白、瞳仁漆黑,听到他声音怔怔转头,神情里竟透出股茫然。片刻后。她闭了闭眼。说:“我想走了。我们走吧,好吗?”
杨贵妃已死。哗变也就此平息,杨广这一趟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说:“好。我们走。”
众人想趁着混乱离开。然而没走两步,就被一名将领拦下,“你是何人账下的。怎的如此面生?”
那将领看看杨广,又看看时年。一双鹰似的眼睛微眯。挥剑便往时年头上一击。时年原本穿着普通兵卒的衣服。头戴战盔。只听“啪”的一声,战盔被剑鞘击中,飞旋着砸到地上,而她青丝散下,白净柔美的面庞暴露无遗。
将领冷笑:“果然是个女人!我刚才就瞧着不对劲,真是包天的胆子。居然敢混到这里来!”
时年不料他们早就被盯上了,还是因为自己。下这么大雨眼睛还这么毒,专业素质也太高了点吧!
她震惊。周围众人也震惊。
大家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在这种时候混进军队,还带着女人。刚刚结束一场哗变,杀死宰相、逼死贵妃,将士们体内翻涌的嗜杀血气还没褪去,见状立刻拔刀,“大胆逆贼!定是安禄山的奸细!”
“拿下他们!”
一道寒光朝时年劈来,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杨广一把护到身后。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也丢掉了伞,刷地抽出长刀,正面迎上那个人的刀光!
而那边,聂城、布里斯等人也都拔出兵刃,和蜂拥而至的士兵缠斗在一起!
时年没想到,昨天在刑场才打完一架,今天居然又要打!而且这回面对的不是刑场守兵,而是护送御驾的精锐将士!她那点三脚猫功夫根本不够瞧的,只好在杨广背后躲来闪去,祈祷各位神仙打架,不要伤及她这个凡人。好在那些人大概是想抓活的,并没有怎么下死手,这才给了他们喘息之机。
然而没等她开心太久,一直冷眼看着下面的陈玄礼忽然开口:“留一个活的即可。其余人,格杀勿论!”
随着这一声令下,士兵们攻势立变,刚才还留了余地,此刻却是刀刀杀招,直取人性命!
时年心肝猛颤。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他们出任务都是尽可能避免伤人性命,一方面是最大限度减少因为自己的出现可能造成的各种蝴蝶效应,另一方面他们毕竟是在现代法治社会长大,杀人所带来的心理压力还是很大的。比如时年本人,迄今为止干的最多的就是用电击棒偷袭,如果真让她杀了谁,恐怕以后觉都睡不好了……
可现在的局面,敌人招招致命,他们一共只有十几个人,拼尽全力都不一定逃得掉,还留手的话十有八九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这样想着,她看向聂城,却见漫天大雨里,男人薄唇紧抿、黑眸沉沉,一言不发和三名士兵打斗着。那三人每一刀都直奔他的要害,聂城无法打晕他们,反而几次差点中招,险象环生!终于,当刀锋又一次擦着太阳穴而过时,他深吸口气,像是下了决心。
下一瞬,一道寒光从黑眸里划过,仿佛冰雪照亮黑夜,男人手腕一翻,一刀贯穿士兵的咽喉,血溅三尺!
一个倒下,他无半点迟疑,抽刀便直取另外两人面门。两道白光过后,只见两名士兵自眉心而下,一道血痕直直划向下颔,呆立三秒,轰然倒地!
整个过程发生在瞬间,时年看得呆了。
她此前从未见过聂城杀人,就以为他也是不会杀的,可没想到当他真的动手,会是这样的果决。
不过一瞬,连杀三人……
她打了个寒噤,右手忽然被狠狠一拽,她听到杨广恼恨的声音,“发什么呆?想死吗!”
原来刚才又有一刀朝她劈来,幸好杨广一边打一边不忘注意着她,才没让她命丧刀下。时年惊魂未定,又被吼了一通,忍不住道:“还不是你非要来这里!如果不是你要来,我们才不会弄成这样!”
不这样,她也不会看到聂城这一面……
杨广气极反笑。别以为他没看到,刚才全是因为她盯着那个聂城,才会没注意到过来的偷袭。
很担心吗?这样的生死关头,她明明躲在自己身后,眼睛却只盯着那个男人……
战况激烈,不止唐军有伤亡,杨广的随从也死了五六个,剩下的拼死杀到他身边,大声喊:“玉郎,敌众我寡、不宜久战!马匹就在树林里,我等断后,您赶紧逃吧!”
的确,唐军人数百倍千倍于他们,再打下去众人即使不中招也会力竭而亡。杨广看一眼时年,不过一瞬便下了决心,“好,在下在此谢过诸位。诸位保重!”
他拉着时年就朝树林那边而去,唐军怎肯让他走,立刻追了上来。还好有随从在中间阻挠牵绊,杨广且战且退,还带着时年这个拖油瓶,虽然慢,但也一点点靠近了树林。
眼看胜利在望,杨广忽然隔着泼天雨幕感觉到一股凛冽的杀机。他猝然回头,只见雨幕对面,佛堂外的陈玄礼面无表情从侍从手中接过长弓,弯弓搭箭,冰寒的箭镞对准了他……
不!他对准的是时年!
瞳孔骤缩,他来不及反应,就见陈玄礼手指一松,羽箭携带着风声,呼啸而来——
像是被万千根琴弦狠狠绞住,杨广想动,却震惊地发现自己居然动不了。周遭的一切在瞬间陷入黑暗,马嵬驿不见了,泼天大雨不见了,陈玄礼和唐军也不见了。所有人都消失了,他站在一团黑暗中,望着天地尽头的一点微光。然后,这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终于,他在刺目的光线中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发现自己站在庭院里。
漫天飞雪,如碎琼乱玉,时年披着雪白的斗篷,亭亭立在他面前,歪头一笑,“太子殿下心愿达成,我也该离开了。今日前来,是告别的。”
他想说你为什么要走?可不可以不走?可一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后退,一点点远离,最终幻化成浅浅的影子,消失在苍茫天地间。
那样干净,那样彻底,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这样一个人。
就好像,这一别,他们再也不会有机会再见……
杨广忽然惊醒,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马嵬驿前,雨声轰隆响彻耳际,比它更响的是聂城和布里斯的喊声,“时年——”
破空的羽箭已近在眼前,现在已经不可能避开了,他想也不想,一把将时年扯入怀中,后背朝外。只听一声闷响,羽箭直直射中他的背心!
时年感觉抱着她的男人身子一颤,然后脱力般软了下去,她往后一摸,触手湿润,也不知是雨还是血,吓得大喊:“杨广!杨广你怎么了?杨广!你不要吓我……”
杨广低下头,大雨里,男人嘴唇有点发白,却轻轻笑了,“我说过,我如果喜欢谁,哪怕……哪怕我死了,也不会让她死。小狐狸,你现在……相信了吗?”
说完,他眼睛一闭,栽倒在她身上。
时年几乎魂飞魄散。他怎么了?他不会真的死了吧?不,不会的,隋炀帝怎么可能死在这里!他怎么敢死在这里!
恰在此时,聂城也终于杀了过来,俯身先检查了下杨广的情况,说:“别担心,还活着。一会儿你扶他上马,往北走,一直见到河,我在那里安排了一艘船。你保护杨广的安全,我和布里斯断后,做得到吗?”
时年脑子里乱糟糟的,想说她本来就不会骑马,现在还要带着受伤的杨广,掉下来怎么办,又想问北边是哪边,船又在哪里,她怕自己找不到。但这些话最后全被她咽了进去,时年看着聂城,毅然地点点头,“做得到!只要,你让我先逃出这里……”
唐军环伺,布里斯浴血而战,那几名随从又死了两个,剩下的也只剩最后一口气在苟延残喘。这样的情况要逃出去无异于登天,聂城看他们一眼,忽然从怀中掏出个东西,对准前方“啪啪啪”就是几下,只见三个士兵的头颅瞬间爆开,额间一点血痕,双目大睁,栽倒在地!
时年:“……”
她看着聂城手里的东西。银白色的身体,精巧的左轮,虽然没在现实中见过,但在各种影视剧里可没少见识。
“我靠你有枪你早拿出来啊!!!”
大概是已经杀了人,那根心理防线断掉了,时年现在没有刚才亲眼看到聂城杀人的恐惧,只是觉得崩溃。合着他们的武器装备里居然有枪?早点说他们何至于打得这么辛苦!
聂城冷静道:“用枪是违反章程的,不到最后一刻不能轻易动用。”
“好,下次你就等我们全死了再拿出来吧!那样就不违反章程了!”
时年气得大骂,那边众人也被吓得不轻。这男人不知拿了个什么东西指着他们,就隔空取了三人性命,动作太快、太不可思议,几乎让人联想到杀人的鬼魅!
在这样的心理下,忽然有人指着时年说:“我认出来了,那个女人,就是那个在中秋夜宴上消失的妖女!她居然没有死!这是妖法!这一定是妖法!”
“妖邪!他们是来危害我大唐国祚的妖邪!是来杀我们的!”
众人吓得纷纷后退,聂城趁机说:“快逃!”
时年再不犹豫,扶起杨广就往树林而去。好在他没晕的彻底,还残留一点意识,知道跟着往前走。时年半拖半拽,终于进到树林,将杨广扶上了马,自己也爬了上去。她坐在杨广身后,越过他抓住缰绳,也许是眼下的情况太过紧急,她发现自己居然不怎么害怕了,脑子里只是重复着教练、路知遥还有聂城教过她的窍门,喃喃道:“你可以的,相信自己,你一定可以的……驾!”
骏马扬蹄,朝着北方奔驰而去,将马嵬驿和漫山遍野的火光远远甩在后面。
时年全神贯注,不敢去听身后的动静,只是一边骑一边说:“杨广,你坚持一下,很快,我们很快就安全了。我就可以带你回家了。你坚持一下……”
不知骑了多久,她终于遥遥看到一条宽阔的大河,河边也真的泊着一艘船。时年没空管聂城是什么时候安排的这个,扶着杨广下马上船,然后焦急地看着来时的那条路。
他们逃出来了吗?聂城能顺利脱身吗,还有布里斯?他们如果赶不过来,自己一个人要怎么办……
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她惊喜地站起来,果然看到策马而来的聂城和布里斯。他们身后还跟着……时年瞪大了眼睛,追兵!他们身后还有追兵!
聂城一边策马跑近,一边大声喊:“砍断缆绳!开船!砍断缆绳!快!”
“可是……”
时年想说你们还没上来,然而聂城又吼了一遍,她不敢再犹豫,拔出剑对准系在码头石桩上的绳索,深吸口气,一剑劈下去。
绳索断裂,小船飘飘荡荡,今夜雨大,水流湍急,不用掌舵便漂离了岸边。时年看着越来越远的码头,急得不行,没了这船,聂城和布里斯要怎么办!等到了码头没有路,他们就会被那些人抓住的!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聂城的马靠近了码头却没有减速,反而越跑越快。终于,骏马踩着码头边缘一个用力,仿佛斑羚飞渡般朝前一跃,聂城也同时踩上马背,纵身一跳,端端落在船头!
旁边布里斯如法炮制,也跳上了船!
聂城落下后立刻去抓舵盘,向右一转,小舟朝着江心而去。回头一看,追兵们这时才赶到码头,然而船已经开走,两边的距离原来越远。
终于,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