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不忘 历史没有给任何人机会。

漫天飞雪。碎琼乱玉。女孩的笑靥和记忆里的那幕重叠,让杨广一瞬间有些恍惚,不知是不是置身梦中。

“太子殿下?”时年有点奇怪。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下。

他猛地抓住她的手。力度之大吓了她一跳。时年无措地睁大眼睛,杨广却盯着她。半晌,缓缓露出个笑,“你来告别。我叫你来却不是为了这个。”

他说完也不管时年什么反应。牵着她走进殿内。扑面而来一阵暖意,时年一个瑟缩,杨广已经替她解开了斗篷。露出里面绛红色的衫子。

时年有些紧张,“你要做什么?”

杨广:“不做什么。只是有好东西要跟你分享。”

他招进来一个宫人吩咐了几句。很快那人就抱进来一只酒坛。圆滚滚的肚子。上面竟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杨广接过,也不怕那泥土弄脏衣服,揭开盖子亲自给时年斟满一杯。

“这坛酒是去岁腊月我亲自埋到东宫梅树下的,本想着今年初雪那天挖出来,可惜初雪时我不在。但今日喝也很好。”

酒果然是好酒,入口醇厚。还带着冷冽的梅香,又有一股隐隐的冲劲。时年一连喝了三杯,只感觉一股热气窜上头。轻舒口气。

杨广说:“慢一点,这酒后劲很大。”

时年脑子里还想着一件事,她的口琴之前被杨广顺走了,现在还没还给她。聂城叮嘱过,今天最好把口琴也要回来,这种东西不能留在古代。

正思索怎么开口,却听到杨广问:“你来的路上看到大兴城了吗?这里就是后来的长安。”

时年当然看到了,事实上不用来的路上,住在大兴城这几天她出去过几次,看到似曾相识的市坊街道忍不住心生感慨。当初离开的时候,这里战火连天,如今再次回来,却是几百年前,这座城池还没有经历安史之乱,没有经历大唐的盛衰风云。

杨广饮下一杯酒,慢慢说:“我本以为,报复了李唐我会很快乐,可现在回想,其实并没有,反而觉得很乏味,没什么意思。王朝更迭,何时才是尽头,那尽头又是什么样?经过马嵬驿那一夜我忽然明白,也许这才是正确的,这天下岂有不亡之王朝,又岂有不死之人?隋亡是命数注定,大唐覆灭亦是一样。”

时年心头一喜,“你想明白了?你想明白了就好。”那样即使自己还是不得不抹去他的记忆,至少不会这么心虚。

然而杨广话锋一转,又说:“我想明白了是一回事,但身处其中,还是不能免俗。即使没有永垂不朽之江山,没有千秋万代之王朝,即使大隋终有一日会覆亡,至少不能亡在我手里。”

他偏头看时年,“这也是你想要的吧?”

时年一愣。

杨广忽然握住她的手,力道之大吓了她一跳,“在唐朝时你跟我说,你是为我而来,所以,你是特意来襄助我的神女吗?”

什么?

时年还没反应过来,却见杨广目光灼灼望着她,“因为我走错了路,陷在了不该在的地方,所以你来救我?”

“我……”

“你既是为我而来,不如索性留下来,陪着我。我这次一定会成就伟业,你也想看到这一切的,对吗?”

时年错愕好一会儿,终于回过神。

兜兜转转,没想到自己最终还是在隋朝又做了一把仙女。杨广以为她是他的守护神女,结合这一路的经历,他会这么想好像也很正常,可时年依旧觉得很荒唐,很可笑。

杨广不知道,她来这里的确是为了守护,却不是守护他,而是守护历史。她也不想看他成就一世伟业,只想看他重走过去的死亡路。

杨广说:“你说我的心愿达成,其实不然,我的心愿还没有达成,你还不能走。你要看我成为一代明主。”

心里的愧疚像沸水,滚烫翻涌,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摇摇头,“对不起,我不能……”

杨广抓着她的手猛然一紧。男人嘴唇抿成一条线,下一瞬,松开她,若无其事道:“既然如此,你要拿回的东西,我也不能给你了。”

他说:“你那只奇奇怪怪的笛子,你是想拿回去的吧?”

笛子……他说的是她的口琴!

时年心思被猜中,下意识否认,“谁、谁说的,你不提我都忘了……”

杨广淡淡道:“这几日我人虽不在,但一直有人给我禀报你们的情况。明明事情已经解决,你们却迟迟没有离去,从表现来看,应该是在等待着什么。能等什么呢,总不至于就为了跟我道个别吧?所以我猜测,你们一定还有什么事没完成。虽然我不曾修仙问道,却也在传奇话本里听说过,仙人的东西是不能留在凡人手中。所以,你必须拿回去,是吗?”

时年怎么也没想到,杨广居然一直在监视他们!难怪他这几天对她不闻不问,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你……你算计我们!”时年道,“你就是这么对救你回家的恩人的吗!”

“你救过我,我也救过你。我帮你挡箭的伤口现在还没好呢。”

他一提这个时年就心虚了,杨广耸耸肩,“没办法,我这人恋旧,留不住人,至少要留东西。你若真要走,便把笛子送给我做个纪念吧。”

他在威胁她。明明白白地威胁她。

时年却没办法真的生气。他猜对了一半,她留下来确实为了拿回口琴,可更重要的并不是那个。

胸口又开始憋闷,她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这就是你想了这么多天想出来的办法?就这一个?”

“其实还有一个,但我觉得不如这个有力度,你大抵不会害怕。”

“说来听听。”

男人凝视着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如果你走了,我就把我们这段故事绘制成画,传唱市井,还要给你塑金身塑像,让那些百姓把你当仙女拜,还是你更想当狐仙?我会让全天下都知道你们的故事,知道你和我的故事……”

见时年眼睛果然惊愕地睁大,他声音变低,“如果不想看到这一幕,你就留下来监督我。你留下来,我就保守我们这段秘密。”

他说着这样的话,这样几乎有点孩子气的威胁,以为这样可以留下他想留下的人。可是他不知道,这一段记忆终是会被消去,他什么都留不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他以为她不会开口了,终于听到女孩低低的声音,“如果我答应了,你会高兴吗?”

他只觉一颗心都绷紧了,“如果你答应,我自然高兴。我不胜欣喜。”

时年垂眸,仿佛在考虑,片刻后展颜一笑,“好,我答应。”

允诺来得太突然、太轻易,杨广几乎不可置信,好一会儿才说:“当、当真?”竟是有点结巴了。

时年没再开口,而是笑着点了点头。杨广终于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欣喜若狂地抱起她转了个圈!

“太好了,太好了小狐狸!你不知道,我这几天一直在担心。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才能留住你。我多怕留不住你。”

他攥着她的手亲了一下,一双眼定定望着她,里面荡漾着的是真真切切、终于得偿所愿的快活笑意。

时年说:“那现在可以把笛子还给我了吗?”

杨广笑容不变,却狡猾道:“你都答应留下了,拿不拿回笛子也不要紧了吧?不如就放在我那儿,我再多练几支曲子,改日吹给你听。”

大概怕她不高兴,他立刻岔开话题,“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我们终于可以一起实现我们的理想了。”

说到“理想”时,他的眼中仿佛跳动着火光,那样炙热,时年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它灼伤了。

杨广忽然示意她抬头,看向寝殿对面的墙壁,那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标注着不同地区,一眼望去只觉天下尽在掌握。

“看到了吗?这是大隋的版图。这如画江山,有一大半都是我多年戎马征战打下来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上一次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又让它们在我手中丢失。”

“那你想到了吗?”

“嗯。我错在太狂妄、太自大。大隋刚刚建立,应该与民休息,我却急于求成。三征高句丽,折损三十万府兵精锐,几乎断送国朝脊梁;大修运河,又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最终民怨沸腾、群雄并起,是我咎由自取。”

时年沉默,杨广对自己的分析倒是和后世史家的看法差不多。

“不过既已知错在何处,改正便不困难。这一次,我会放慢脚步,给百姓多一点时间。比如那条运河,就算真的要修,也要等国家准备好了之后,如果在我活着的时候都没有余力,那就留给子孙后代。我不会再让那么多人因为我的狂妄而死。”

如果一切真能如他所说,不仅对他是好事,对这个时代、这个时代的人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时年几乎可以想象那一幕,君明臣贤、海晏河清,大隋像后来的大唐那样,开创了一个足以传颂史册的盛世,百姓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遥拜他们的圣明君主。

可惜,一切只是一场美好的妄想。他注定要成为史书上的亡国庸主,那些百姓也注定要成为河道上冤死的枯骨。

历史没有给任何人机会。

太过煎熬,时年根本不敢看他。杨广偶一回头,看到她的神情,误会了,今天头一次放软了语气,“我知道,你现在心里肯定有气,觉得我逼迫了你。但我真的只是太想留下你了。其实,直到现在我都还觉得像在做梦一样。我没想到真的可以回来,真的有机会改变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小狐狸,因为有你,我才能一偿夙愿、不留遗憾。

“有句话我好像一直没对你说过,但在心里已经说过好多次了。

“小狐狸,谢谢你。”

男人说完,扬唇笑了。他笑得那样开怀,双眼明亮如星子,神情里甚至透出一种孩童般的天真。时年仿佛被魇住似的,一动不动与他对视,直到他捧住她的脸,慢慢低头。

他越来越近,她没有躲避。终于,在他的唇落上来时,她闭上了眼睛。

男人的嘴唇柔软而滚烫,一点点吸吮,轻柔中又透出几分急切,是终于如愿以偿的满足喟叹。她只觉得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笼罩着她,包围着她。

她想躲在这气息里,永远不离开,永远不用去面对她必须做的事。

然而下一秒,眼前景色变换,她掉进大海,周遭是无边无际的海水。时年睁大眼睛,只见前方蔚蓝的海水里,有一条一条的白色亮光在闪烁,像一根一根的琴弦,纠结成一张巨大的网,而弦阵的最中心,是安静沉睡的杨广。

琴弦冲刷着他,他却无知无觉,不知道已经在这里躺了多久。仿佛从有这片海开始,他就在这里。

时年再次看到这一幕,心情已不像第一次那么震撼,反而有一种死水般的木然。她朝前游去,视线在那一片亮光里仔细寻找,终于,在纠结的琴弦里看到一根明显多出来的弦。

心里知道就是那里了,她伸出手,缓缓握住了它,却迟迟没有下一个动作。她看着弦阵中心的杨广,脑中挥之不去的却是刚才他那个灿烂的笑容。

为什么要假装答应他?因为至少在最后那一刻,他意气风发,以为可以大展宏图,开创属于自己的千秋功业。

至少在最后那一刻,他是快乐的。

右手猛地用力,银白的弦在掌心绷紧、震颤,终于,在“锃”的一声轻响后,幻化成闪烁的碎光。

殿内,杨广忽然睁开眼。两人依然唇齿相依,他却仿佛感知到了什么,眼睛里有震惊,有不解,还有挣扎不舍。时年定定与他对视,看着那双星子般的眼眸在徒劳的抗拒后,一点点变得迷茫、黯淡,像夜空笼罩上大雾,渐渐什么也看不清楚。

终于,他闭上眼,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

时年抱着晕倒的杨广,一动不动。

寝殿里很安静,寒风卷着雪花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刮得纱帘翻飞。

满地绮罗、金玉富贵,在这一刻却显得那样清冷寂寥。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就在他吻上她的瞬间,她的心也像被一把刀狠狠贯穿,又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那样的悸动,震颤,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原来,这就是心痛的感觉吗?

虽然京中都传太子殿下回来了,但其实大兴城的百姓并没有真的见过他。储君安危事关国祚,不亲眼确认难免不安,这一日,终于听说太子殿下的车驾会过朱雀大街,一时间众多百姓都涌了过去。

官兵提前清道,将百姓挡在道路两侧,远远的只见一辆马车在禁军拱卫中驶了过来,明黄车帘撩起,里面锦袍玉冠的俊美男子赫然是消失数月的太子殿下!

大家终于安了心,纷纷伏地跪拜,庆贺太子殿下平安归来。

时年站在人群中,远远看着前方。储君端坐车内,接受百姓的跪拜,他是那样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她却想起当初那个在平康坊内买醉的落魄公子。

杨广似有所察,忽地转头,目光穿过人群直直和她撞个正着。

时年心头一紧,几乎就想逃走,可下一秒,男人面无表情移开了目光。

车驾缓缓驶离,越来越远,终于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

“好了,我们也该走了。”聂城说。

时年点点头。一切都解决了,今天是他们离开的日子,离开的地点在渭水之上,大家出了城,又上了聂城提前备好的船。

划至江心时,时年最后一次抬头看了看冬日寂寥的天空,还有远处大兴城若隐若现的轮廓,在心里轻声说:

再见了,大隋。

再见了,杨广。

这一次回去后,也许是因为太劳累,时年连续几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知道是在睡觉还是在做别的什么。

终于到了第五天,苏更和孟夏看不下去了,强行把她拖了出来。

“你这样成天憋在屋子里要憋出病了。我们这种工作本来就容易古今混乱、精神恍惚,更要多出来见见人才行。”

苏更让时年陪自己去参加一个拍卖会,孟夏笑眯眯地说:“你这趟又拿了不少奖金吧?听说你还没什么机会花钱,不如就趁今天,也享受一下有钱人一掷千金的快感。”

这场拍卖会的主题是古玩,时年想起来苏更是B大历史系的,对她为什么会来这种场合也不奇怪了。只是她看着展示台上不断呈上来的清朝扇子、明朝花瓶,根本打不起精神,没多久就想借口离开。

“接下来这件展品来头可大了,是一幅古画,从年代推测应该是隋末唐初的作品,而落款印鉴则显示,它的作者正是大名鼎鼎的隋炀帝杨广……”

隋炀帝并无传世墨宝留下,他也不是以书画工笔闻名的皇帝,大家一时有些好奇,难道今天真遇到一幅炀帝真迹了?

时年也顿住欲走的动作,转头看向前方。

众目睽睽下,古旧的卷轴缓缓打开。只见微微泛黄的宣纸上,月光盈盈洒落,如一地白霜,少女一身杏红衫子,静坐山坡上吹奏。

少女的面部轮廓并不清晰,像是画画的人也记不清她的模样,又像是他对她早已深刻于心、无比熟悉,寥寥几笔,就勾勒出少女活泼灵动的神情。

只是她吹奏的乐器有些奇怪,狭长的方形,侧面一排小孔,锃亮的金属反射着光。

竟像是……一只口琴?

人群哗然。

解说员说:“根据落款处的年月可知,此画绘制于隋大业元年冬,也就是杨广登基后的第二年。专家猜测,也许画上的女子是他的某位宠妃……”

有年轻女孩笑着跟旁边的人说:“赝品吧?隋炀帝的宠妃吹口琴,隋朝有口琴吗?总不会是杨广发明了口琴吧……”

她声音忽然顿住,因为看到旁边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满眼是泪。

时年呆呆望着那幅画,化身石像。

耳畔仿佛又响起悠扬的口琴声,有少女在低声清唱:“……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悄悄看着我不声响。我想开口讲,不知怎么讲,多少话儿记心上。

“但愿从此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但愿从此后,你我永不忘……

可是,他已经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