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微接下来两天都没来看时年。
对此时年并不意外。她也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被四爷关起来。他应该是看在谷雨微的面子上才没有杀她,但在康熙即将驾临的这个当口,他是绝不会放她在外面乱跑的。一定要在他的看管之下。
谷雨微那晚能来看她一次已经是额外开恩。之后想天天来是肯定不行的。而且时年也怀疑谷雨微有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每天来探自己的监。
谷雨微不来,时年也出不去。那些侍卫根本不搭理她,连想找人递个话也不行。
要换了之前,这样的情况肯定会让时年很焦虑。毕竟被困在这里见不到人就意味着白白看着时间流逝却什么都做不了。而他们这次任务最珍贵的就是时间。
但在那晚和杨广打过那个赌之后,她的心态有了变化。
杨广说,只要谷雨微愿意回去。他就同意帮她。13处弦的动乱虽然让他们棘手不已,他却有能迅速解决困境的办法。
所以。只要她能赢了这个赌。就算这里耽误了一点时间也没关系。
打定主意后。她沉住了气。安心等着。
四爷既然是因为康熙要来才关的她,那等康熙走了,她应该就能恢复自由。
三日后,康熙果然如预告的那样临幸圆明园,雍亲王带着四福晋和一众奴才于园门前跪迎,整个圆明园都为万岁驾临而严阵以待。
桃花坞里却依然安静。
谷雨微侧躺在贵妃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翻阅一册话本子,长长的头发随意在脑后挽了个髻。
宝簪在一旁伺候着,看她忽然停下动作。轻声询问:“主子可是累了,要用茶吗?”
谷雨微看向宝簪,没有说她不是渴了,而是忽然想起来那晚时年问她的问题。
她当时不在意,这几天却总是时不时就想起来。
如果现在有机会可以回去,她……想要回去吗?
她猜测时年问出这个问题时,心里多半是想的,因为她在现代混得如鱼得水,却莫名其妙跑到了几百年前,过上这没有网络、没有空调、还要随时担心小命不保的生活。
但她和她不同。
谷雨微转头,看向屋内。
虽然只是她偶尔来小住的地方,但因为是她的住处,奴才们不敢怠慢,一应器物都是最好的,放眼望去,屋内摆满了各种金银玉器、古董珍玩。
身后是毕恭毕敬的丫鬟,外面还有伺候的太监,这么多的人,却每个人都轻手轻脚,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只是因为她独处时喜欢安静。
这样的排场,是她在现代时不可想象的。
谷雨微一直知道自己是个有野心的人。
她家境一般,在小县城出生、长大,十八岁前甚至没有出过省。但越是没见过,就越是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不甘心平庸。
靠着聪明的脑袋和十年如一日的勤奋刻苦,她考上了最好的大学,毕业后进入一流的公司工作,每一步都走得又稳又坚定。
她从不怀疑自己会取得成功。大学时,同寝室有室友是富二代,一进校就告诉她们,她将来是要继承爸爸的公司的。她当时心里虽然羡慕,但更坚信凭自己的本事,早晚也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可没想到,不等她在现代出人头地,先被投递到了这个地方。
她现在算是成功了吗?
她的目光越过半开的轩窗,望向外面。这里是圆明园,是从前只在教科书上听过的传奇园林,如今却成为了她的住处。还有她的丈夫,是这个王朝的皇子,更是未来的君王。
即使是从前她最狂妄的时候,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居然能嫁给皇帝。
她想到这里觉得有点黑色幽默。想他们家族连一个底层公务员都没有,她却嫁给了一把手,另一种意义上的光宗耀祖了。
清朝和现代相比,当然有种种落后不便的地方,但当你站在一个时代的金字塔顶端时,那一些不足和差距也会被无限缩小。
至少对她来说,在清朝虽然没有网络空调,但她在这里金尊玉贵、万人之上的生活也是现代的她永远无法拥有的。
就好像时年在现代时可以踩在她脸上给她难堪,在这里却只能仰她鼻息,给她当丫鬟。
所以,她来到这里也不全是坏事,对吧?
大概是她出神太久,宝簪在旁边看了会儿,忍不住小声道:“主子不如起来梳个妆吧,万一一会儿万岁召见,您匆匆忙忙的来不及……”
谷雨微瞥她一眼,宝簪吓得把后面的话咽下去。
谷雨微翻过一页书,平淡道:“万岁可能召见李氏、耿氏或者钮祜禄氏,但唯独不可能召见我。何必多费工夫。”
宝簪不敢作声。
谷雨微握着书,却再也看不进去,只觉得刚刚有点扬起来的心再次沉下去。
如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有些事无需讲明,大家心里都有数。万岁驾临,福晋是圣旨册封的正妻,自然要和四爷一起接驾,而剩下的侧福晋和格格们并没有去前头伴驾的资格,四爷早下了吩咐,让她们这一天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不许出去乱走动。
但她们也不是真的就没机会见到皇上了。
此次四爷来圆明园,把自己的几个儿子也带过来了,就为了届时皇上逛园子逛累了,兴许会想见见孙子们。也因此,几个小阿哥的生母也跟来了园子。
李侧福晋、耿格格还有钮祜禄格格,如今园子里住着的女眷都是育有阿哥的。
除了她。
谷雨微勾唇,有点嘲讽地笑了。
虽然是最早过来的,但她此时才是真的不该出现在这里。其余人都有期待、有任务,她在这儿干嘛呢?
李氏她们恐怕一早就盛装打扮好了,等着皇上见了孙子心情一好,再召生母前去赏赐问话。虽然可能性并不大,但每个人都满怀期待,指望能去御前露一个脸,只有她是不必期待也不必准备的了。
不用回头,谷雨微也知道宝簪正同情地看着自己,还有这屋子里的其余人。而她早就放弃了让大家相信其实她并不在意皇上见不见自己。
她也知道王府里别的女人都在背地里嘲笑她,笑她独占了王爷这么多年的宠爱,却连个孩子也生不出来。因为她没有孩子,这些女人即使在王府受尽冷落,也依然能在她面前找到自得自傲的地方,仿佛只要没有那一个儿子,她就算如今再风光,也依然不如她们,早晚有色衰爱弛、恩宠不再的一天。
谷雨微没想到,她有一天需要靠生下儿子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她忽然放下书,起身坐到妆台前。
宝簪以为她想通了要理妆了,连忙跟过去,谷雨微却一言不发,只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
她还记得,最初在镜子里看到这张脸时,心中的惊恐和抗拒。
玉成,他们告诉她这是她的名字。
只是一闭眼、再一睁眼的功夫,她就从21世纪的谷雨微,变成了大清朝的年玉成。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抗拒照镜子,仿佛只要不去面对,就还可以欺骗自己,她还是过去的她,没有变成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甚至她让四爷叫她雨微,也是以为只要这样,就一切都没有变。
可如今,再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她惊讶地发现,她已经有点记不清楚她本来的样子了。
无论情不情愿,她都已经做了十四年的年玉成。
谷雨微眼中有茫然。她在这里得到的那些荣耀与尊贵,真的抵得过她失去的和忍受的吗?
她到底是不想回去,还是因为知道再也回不去,才根本不敢去想,才一味催眠自己这里也很好?
当天晚点的时间,前面传来消息,万岁爷用过午膳召见了四爷的几位小阿哥,还当场考量了几位小阿哥的诗文学问。其中以四阿哥弘历表现最好,让万岁龙颜大悦,厚赏了四阿哥生母钮祜禄氏。
传话的小太监讲到这儿时连头都不敢抬,生怕主子迁怒到自己身上,谷雨微却只是平静地听完,道:“知道了,下去吧。”
然后又吩咐宝簪:“去吩咐厨房备膳,爷晚上会过来。”
宝簪有点犹疑,“爷说了他会过来?”
今天四阿哥给王爷狠狠长了回脸,搞不好四爷会去钮祜禄格格那里看看,万一备了膳四爷没来就糟了,主子可丢不起这个人!
谷雨微微笑,“四爷没说,但他会来的。”
果然,当晚戌时,四爷带着苏培盛一起过来了。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一进门就握住谷雨微的手,“等急了吧?我不是遣人来说了,你如果饿了就先吃着,不必等我。”
“还好,我本来也不饿。”谷雨微说。
两人坐到桌前,因为天冷,膳房上了个羊肉锅子,咕咚咕咚的熟铜小锅里羊肉鲜香四溢,周围摆放着各色蔬菜。
四爷白天因为要伴驾,并不敢多吃,这会儿闻到香味食指大动,连用了好几块才笑着跟她说起白日的事,“……你当时没看到,皇阿玛当庭对诗,弘历竟对答如流,连我都吓了一跳,没想到那孩子胆子那么大,见了皇上竟不怕!想当年,我第一次带弘晖入宫时,他见了皇上可是连话都不敢多说。”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弘晖是他与福晋的长子,曾被他寄予厚望,却在康熙四十三年不幸夭折,才活了八岁。
他心中黯然,那份喜悦淡了不少,再看谷雨微也兴致不高的样子,反应过来她应该是不喜欢听他说白天的事。
两人之前虽然闹了矛盾,但那天在水阁最后就算和好了,而每次吵完架再和好后这段时间,四爷都会对她愈发温柔、小心,此刻略一思忖,便放下筷子,将她揽到怀中,“你放心,我们肯定会有孩子的。”
他以为她是听了白天皇上赞赏四阿哥的事而吃心。这么多年,她没有孩子也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明里暗里找了不少大夫给她诊治,都没看出个究竟。
大夫说,侧福晋身体虽弱,但没有大碍,按理是不影响孕子的。迟迟没有,也许只是时候未到。
于是他便盼着,那时候能早些到来,连吃斋礼佛时也会为她求一求。
他让她放心,其实他心里何尝不急,想要一个他与她的孩子。
谷雨微靠在他胸口,听着他安抚的声音,心里滋味难辨。
四爷的子嗣向来单薄,福晋和李侧福晋所出的好几个孩子都相继没了,自己嫁给他后更是多年无所出。她清楚地知道四爷对孩子的渴望,也就愈发没办法说出口:她其实一点都不想在这大清朝生孩子。
在现代时她就不喜欢孩子,来到这里后,发现在古代生孩子如同搏命后就更不想生了。时年告诉她,历史上真正的年氏是有过几个孩子的,只是都没有长大,她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也许是因为这股不想生的意念太过强大?但无论如何,她都庆幸这改变。
但她的想法没有办法让他知道,他也永远不能理解,这世上竟有不想要孩子的女人。
就好像在他看来,她不喜欢他和别的女人在一块只是争风吃醋。所以他虽然顺着她,尽量不让她见到、听到这些事,但在心里,依然觉得是她在使性子、不懂事。而他是在包容她。
他不明白,她不是吃醋,她是根本不能接受这种事情。
谷雨微感受到一阵无力。
她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件她这些年早就想明白的事——即使再相爱,有些东西,他们永远越不过。
“其实,就算没有孩子,你也不用害怕。我会保护你的。”四爷搂着她,轻声道,“雨微,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像是一只手轻轻捏了一把她的心脏,谷雨微一阵酸楚难当,连眼眶都有些发热。
她没有抬头,只是抱紧了他。
她忽然为他感到难过,这样一个在封建社会长大的古代人,明明自己也渴望着子嗣,却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安慰她。
这一整天的挣扎和不甘在这一刻忽然都不重要了。
她终于明白,也许,那些荣耀与尊贵都不是真正的原因,只有他,才是她无法决绝地说要回去的唯一理由。